第 30 章
死亡從貧民窟開始起,夏洛蒂沒有細看,繞過人群走了出去。
穿過肮脹的巷子,諸多商鋪嚴絲合縫,高度一致,如同盤繞在地面的巨龍,夕陽下,街道上,人藏匿在建築物下,連帶着影子都被黑沉的建築物吞噬。
前面是騎士團的公寓,公寓樓倒還算挺拔,夏洛蒂在公寓樓門前停留了一會兒,沒有見到美絲達,悵然失落。
她擡起頭,灰白色的高樓被對着光,被光分成了一黑一灰兩個部分,在黑與灰的交界處,她仿佛看到那位大占蔔師孤身走入夜晚。
她被一種很奇怪的情緒驅使着,跟随美絲達和薩拉赫,來到鬧市街頭的給廣場。
光滑的大理石廣場上,商販們支起棚子,站在櫥櫃後面,明明是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場景,卻被夏洛蒂看出一股死味兒來。
火爐熄滅了,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大男孩帶着小妹妹,圍着火爐轉圈圈。
一家餡兒餅攤位前,老太太用紙包着半塊餅,遞給櫥櫃前面的孩子,孩子抱着餅,很是快樂,孩子的母親是個臉上長着皺紋的普通女人,她朝孩子寵溺的笑了一下,從裙子口袋裏摸出兩塊白色的貨幣——那是葉子幣,價值最低的貨幣——放在老太太的手裏,老太太道了聲謝謝,目送這對母子離去。
這是她來到王城見到的第一個熟人,沃爾蘭德家的廚娘。
夏洛蒂走到她的攤位前,摸遍口袋沒有摸出一分錢,有些不好意思,轉身走開,就聽一個欠欠的聲音喊:“啊,美麗的小姐,你想吃餡兒餅嗎?你喜歡肉餡兒餅還是蘋果餡兒餅?”
是薩拉赫,他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銀發幹淨得能反射陽光,臉上挂着微笑。他的皮膚是黃褐色的,嘴唇幹枯得裂開了,臉上也沒有多水嫩,像個長期在土地裏抛食物的農民。
他張開手,金色的貨幣上印着國王湯姆索爾的肖像。
“小姐你想吃什麽?我請你。”
他這樣說,夏洛蒂卻搖了搖頭:“你是誰?”
“薩拉赫.埃米爾,偉大的大占蔔師埃米爾家族唯一的後裔。”他把手放在胸口,微微彎腰,很标準的禮儀,他的眼睛卻一點都不老實,眼珠子網上翻,為能看到夏洛蒂翻了好幾個白眼。
“但我不會占蔔術,”他說,“我是一個詩人。”
出生魔法世家,不會魔法是會被嘲笑的,因為這證明你的血統不純正,那占蔔師呢?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神之嘴是外來者,眼前這個人是薩拉赫,夏洛蒂不止一次聽到別人提及這三個字,薩拉赫似乎是一位優秀的詩人。
見夏洛蒂不為所動,他繞過夏洛蒂,走到老太太的攤位前,把金幣放在櫥窗上:“這所有的餡兒餅,我全要了 。”
老太太搖了搖頭,沒有收金幣,用紙包了一個肉餡餅,對夏洛蒂道:“夏洛蒂小姐,好久不見。”
夏洛蒂回頭:“好久不見,莉莎。”
“你們,認識啊。”薩拉赫擡起右手揣摩着下巴。
老太太捧着肉餅:“小姐,我記得,你以前最喜華吃我做的肉餅。”
最喜歡吃的嗎?夏洛蒂都快忘了她最喜歡吃什麽了,流浪這六年,她都是有什麽吃什麽,她大多數時候都在饑餓中度過,吃飽是一種奢望,挑食是奢侈的行為。
夏洛蒂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故人,她想逃跑,但是不知道跑到那裏去,美樂蒂思家嗎?可她并不是美樂蒂思家的孩子啊。
捧着肉餅,夏洛蒂貪婪地吸了一口香味兒,卻并沒有感到熟悉,沃爾蘭德小姐離她太遠,孤女離她太近,再次嘗到沃爾蘭德小姐最愛的食物,她只覺得美味,僅此而已。
金幣上的湯姆索爾頭戴王冠,是那麽的尊貴,夏洛蒂實在是無法把他和楊鶴聯想起來。
“嗯哼,小姐,您實在是太美了。”薩拉赫清了嗓子,“我是一位詩人,我像送給你一首詩。”
“有紙筆嗎?”他問。
夏洛蒂搖了搖頭,并不想理她。跟她有交際的是神之嘴,不是薩拉赫,薩拉赫對于她而言,不過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她并不關心薩拉赫怎麽看待她,比起一個陌生人,她更關心自己,以及楊鶴他們。她跟着他出生入死,她很難不把他當成朋友,但他們也的确做不成朋友。
只因,她姓沃爾蘭德。
教皇的向日葵衰敗,她是沃爾蘭德家最後的鳶尾花。
老太太叫了一聲:“小姐?”
“對,就是這種神情。”薩拉赫的眸子裏是常人難以理解的癫狂和執念,他不顧旁人的看法,咬開自己的手指,撕下自己的衣服,以布為紙,血為墨,手為筆,趴在地上,開始他的創作:
我用什麽把你留住?我給你我肮脹的皮囊,黑色的心髒,暗沉的眼睛,我給你一個躺在罪惡與欺騙的海洋裏的人的真情。
我送給你我的同伴,故去的人們啊,勝利者用大理石祭奠他們的靈魂:我的兄長,他被一根繩子奪走愛恨,在聖眷之國的王城裏死去,戰火燃燒,向日葵盛開,敵國國王用一塊破布裹了他的屍身;我那未曾謀面的戰友——那年她十八歲——在赫爾曼率兩百騎士沖鋒,如今都随凋謝的向日葵灰飛煙滅。
我送給你我的長劍下的死者的靈魂,送給你支撐我走到今天的所有仇恨與不甘心。
我送給你我無意間保存完好的核——那從未與刀劍過招,從未跟死神交易,也從未被時間、苦難,抑或無盡的財富權力觸動過的內心。
我送給你一個盛開在月光下的鳶尾花的記憶,那是你出身之前的故事。
我送給你有關你上半生的诠釋,你要拯救的親人背後的血腥往事,你美好的家族殺死的孩子。
我送給你我的孤寂、我的罪惡、我心底還未枯萎的真心;
我妄圖用黑暗、鮮血、死亡,來打碎你;我妄圖用我的脆弱、我那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一面,來留住你、得到你。
最後一個鮮紅的字落下,青年光着身體,小心翼翼折疊好衣服,獻寶般送給夏洛蒂。
夏洛蒂拿着衣服,一聲“不”卡在嗓子裏,先前圍觀的人全部被一聲尖叫吸引,火爐邊,兩個孩子躺在地上,瞬間化成一灘黑泥。
夏洛蒂不想面對這些,轉頭就走,老太太拉着她,用懇求的語氣道:“小姐,你能聽我說一句話嗎?”
薩拉赫雙手一攤,走了。
櫥櫃前,老太太搓了搓手,久久不敢擡頭,聲音越來越像小:“小姐,我……你看這些棚子,這些櫥櫃,全是騎士團給我們搭的呢。”
夏洛蒂點頭,表示明白。
本該頤養天年的老太太站在廣場的邊緣,還在為生存奔波,她渾濁的眼睛裏倒映出昔日主人的模樣,枯樹皮般的手指相互摩擦,那是她緊張時經常做的動作。
沃爾蘭德家的仆人很多,夏洛蒂記得的人很少,除了兄長和母親,她只記得自己的貼身侍女和幾個做飯好吃的廚娘了,而這記得,也只是記得人家的名字,大概面貌,要讓她仔細描述一下人家的五官,她一時半會還真描述不出來。
以前,她一直以為仆人就是伺候她的人,就像貓是她的寵物。她從來沒有把仆人當成一個人。
現在,看到這個活生生的人,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前半生好荒謬。
“別這樣。”夏洛蒂閉上眼睛,試圖把眼淚憋回去。
心裏好像被人挖了一坨。
“直接說吧。”她說,“我不是你的小姐,沃爾蘭德,已經沒有了。”
老太太搖頭,十指在打架:“小姐就是小姐……”
必須滿足小姐,這是沃爾蘭德家的仆人的必修課。
于是她深深地吸一口:“國王沒有傷害我,不止是我,是所有的仆人,他說,我們自由了。”
“那些年輕人走了,他們在那兒都能夠生活,我老了,除了沃爾蘭德家,沒有人願意收留一個老人。國王問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無處可去,只能跟着他。我跟着他來到王城,給我三枚銀幣和三枚銅幣,給我找了一個小房子,讓我在這裏賣一些食物。”
所以,你也想讓我放下仇恨嗎?夏洛蒂想。
“小姐,你看到了吧,這裏的人,要麽沒有腳沒有手,要麽就是我這種快要死的人。這些櫥櫃,全部都是國王送給我們的,每天晚上,騎士團會來幫助我們把剩餘的貨物帶回家,這些櫥櫃就放在這裏,沒有人敢偷。下雨時,騎士團還會給我們撐起大棚。”
“他們仇恨沃爾蘭德,但是他們不恨我,除了國王和溫莎公爵,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沃爾蘭德家的仆人。溫莎公爵說,只要我好好的生活,沒有人會為難我,因為我也是受害者,我并沒有享受過沃爾蘭德的財富。”
夏洛蒂透支了餘生的耐心才沒有半途走人,等她說完,夏洛蒂直接轉身,只留一個背影給她。
前一句只有沃爾蘭德家願意收留她,後面就是沒有享受過沃爾蘭德家的財富,這不是前後矛盾麽?
沃爾蘭德家倒塌後,她受國王的庇護才能活到今天,夏洛蒂理解她站在國王那邊,但是她憑什麽讓別人放下仇恨?
她一個廚娘,一個仆人,有什麽資格要求她?
吃裏扒外的東西。
夏洛蒂越想越氣,把布一甩,就在這一眨眼的功夫,廣場的所有人都目視她。
夏洛蒂回頭,看到老太太扯着她的裙子,跪在地上,一副忏悔的樣子。
她流着淚:“小姐,他們都是無辜的,你能不能放過他們?”
因為魔法師這個身份,六年來她都習慣性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不起眼的,唯有不被人注意,她才安全。
圍觀者中有單純看戲的,也有什麽都不知道卻要為老人打抱不平的,夏洛蒂掐着老太的肩膀,按耐着殺心:“你要我放過誰?”
“放過這裏所有人,”她說,“除了您和您的哥哥,還有誰可以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灘黑泥。”
黑泥是詛咒。
那麽,誰會詛咒?
魔女!
在一片騷亂中,人散了。
夏洛蒂做夢都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在這樣的場所,被一個廚娘親口戳穿僞裝。
簡直是滑稽。
國王一直知道她的存在,沒有追殺她是因為她還有用,那時候的巴澤爾還需要她,那現在呢?不出一個一個晚上,整個王城都會知道,夏洛蒂.美樂蒂思是魔女,國王對她的存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肯定不會。
夏洛蒂掐着老太的下巴:“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老人流着淚,一副殉道者模樣:“小姐,請你,放過無辜者吧。”
“在你眼裏,我是這種人嗎?”
“沃爾蘭德家做的這種事還少嗎?”
是馬蹄聲,騎士團來了,還真的快。
夏洛蒂放開了她,此時半個太陽沒入地平線,她看了一眼太陽,正對着老人:“你知道騎士團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魔法師嗎?”
鬧市街的騎士團由美絲達帶隊,他們手持長劍,對着她。
真蠢,夏洛蒂想,就這點人,怎麽可能阻擋魔法師呢?
她打了個響指,元素粒子組成鳶尾花法杖,在對上美絲達視線的瞬間,鳶尾花法杖消散。
美絲達是個好人,她不能傷害她。那放過美絲達,把其他人殺了是完全可以的吧。
不,不行,他們都是人,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他們死了,他的愛人和愛他們的人怎麽辦?
我和他們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殺他們?
不殺他們,可我又該怎麽辦?
夏洛蒂抱着頭,心裏冒出幾個問題:沃爾蘭德有錯嗎?魔法師,有錯嗎?貴族,真的不該存在嗎?
砰的一聲,老人倒地。
美人騎士,或者說弗朗西斯,他身穿白銀騎士團的風衣制服,與奧魯騎士團暗色的衣服形成鮮明對比。
他是唯一一個敢走上前來的,他在夏洛蒂身邊蹲下,探了下老人的鼻息,皺眉道:“死了。”
什麽鬼?
死了?
這麽巧?
把人當工具,用完就丢?
不對,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麽巧合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安排的,誰?
誰引導她來這裏的?神之嘴!
不,神之嘴已經死了。
那是誰?還能是誰?
神,塞西爾,肯定是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