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琅去了一趟梵無宮,胸悶氣短毫無所獲地回來,一進殿內就将門甩得震天響,文竹與武竹不明情況,站在外頭面面相觑無人敢說話。
過了不久,殿內就傳來司琅的喊聲:“文竹!去給我抓幾副安神好眠的草藥熬一熬,今晚我就要喝!”
文竹趕忙應聲:“是!”
猜到應是今早被困夢境的事讓自家郡主有了危機感,想尋藥材根治病症。文竹不敢怠慢,立馬去了連塘最好的藥坊,将所有安神助眠的上好草藥全都買了回來。
熬藥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從中午等到傍晚,再從傍晚等到夜深,司琅找去藥房的時候,文竹坐在一旁都快要睡着了。
不過文竹睡眠很淺,幾乎是司琅一進來,她就迅速轉醒了,邊揉着眼睛站起來,邊說:“郡主可是困了?這藥馬上就熬好了。”
“不困。”司琅道,“就是過來看看。”
文竹點點頭,沒再說話,捏起濕布準備去看藥,半途卻被司琅攔下。
她拿過文竹手裏的布,揚起下巴示意了下門外:“回去睡吧,藥我自己看着。”
文竹一愣:“郡主……”
司琅沉着聲音,挑眉打斷:“嗯?”
“……”文竹立馬噤聲,半個推脫的字都不敢說,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猶疑片刻,還是聽從命令地回自己屋裏去了。
司琅沉默坐下,将濕布捏在手中。她沒有去揭蓋,只盯着藥罐下微弱的火光,明麗的焰色在她眼中跳躍,一下接着一下,連同司琅的心都一同燒灼地沉悶下去。
夜裏安靜無聲,夢境中的畫面再次湧來,從喧嚣到沉寂,從白晝到黑夜,所有情緒更疊光景變化,最後統統褪去,化為了此時眼前的虛無。
她的身邊沒有人,她的心裏也空空落落。
起身,擡手,歇火,揭蓋。
司琅将湯藥倒入碗中,卻對喝下它後是否能到來安寧不抱希望。
或許無左說的沒錯,她的确是得了心病。她可以在他面前否認,但沒有辦法欺騙自己,這心病除那一人,這世上無人可醫,也無藥可治。
只是她偏偏執着,不懼鬼邪。再渺茫的希望,她都要一定要找到。
定神揚首,司琅将手中湯藥一飲而盡。
魔界自上古時期,共有兩條福脈綿延留存。一是魔宮以西的西福脈,二是魔宮以東的東福脈,這兩條福脈雖奔延不同方位,但卻共有一個源頭,便是自上古時就存在,于十萬年前由魔帝司禦親自率領開啓的彌垠山。
開彌垠山峰,乃當時魔帝連同衆位魔君一道商議後的結果。要實施開山計劃并不容易,前前後後花費了有百年時間,但開山成功後,福脈內所帶來的蓬勃魔氣和清澈水源,卻也真實地為魔界帶來了一番新機。
故此次彌垠山開山賀宴,可以算是為魔界子民一同還願,感謝福脈饋贈,預許魔族昌盛。
天還未亮,連塘地界頭頂的濃霧就被撥開,微弱的光穿過雲層,撒進早已忙碌起來的連塘王府。
“哎呀,老夫可是許久未起這麽早了。”
蚩休倚坐在池邊涼亭內的石椅上,撥着長長的白胡須,噓聲感慨。
“老了,确實起不得這麽早。”司琅站他身側,看着池中盛放的蓮花,漫不經心,“你也不是什麽年輕小夥子了,別太勉強。”
“你這丫頭!”蚩休瞪了眼司琅,“嘴裏就說不出幾句好話。”
“知道我說不出好話還和我聊天。”司琅嗆他,“你不是自己找罪受?”
“……”
蚩休被司琅氣得吹胡子瞪眼,愣是半句話都沒法回擊,最後冷哼一聲,幹脆也不再和她說話。
司琅自小便愛氣這老頭,覺得逗他生氣是件趣事,反正他視珍寶如命,就算惹急了,也有辦法哄回來。這連塘地界撥霧的任務,還得委靠他來做呢。
她輕笑着倚靠雕欄,将掌心中的魚食丢進池裏,魚兒紛紛躍起探出水面,沒兩下就将魚食統統吞進肚中。
“哎,老頭。”司琅看着池中的魚,問道,“你有多久沒出過這王府了?”
蚩休沒有回答,司琅等了片刻,轉過頭去看他,不見他有生氣的樣子,便催到:“嗯?多久啊?”
蚩休撫撫花白的長須,似在思索,又似回憶,良久回答:“約莫……有好幾千年了吧……”
“好幾千年……那可真是夠久。”
“是啊,是夠久的了。”
司琅瞥着他花白的鬓角:“一個人怎麽能自己待這麽久?你也不想着找個伴?”
蚩休聞言笑了兩聲,白眉顫動:“老夫這把年紀,能去哪裏尋伴?”
“那以前呢?”司琅不禁好奇,“也不見你有個一兒半女的,你莫不是打着光棍直到現在?”
蚩休雙眼輕眯,望着遠方的目光逐漸轉淡。
司琅微愣,遲疑詢問:“我說中了?”
蚩休淡笑。
司琅雖這千年來與蚩休共住連塘王府,但自幼時起便慣常惹是生非,常關禁閉,也不愛與人交流攀談,是以雖見蚩休經年孤身一人,卻從未有心過問。而今不過随口一提,才恍然發覺……這老頭似乎還真有不少秘密。
“怎麽回事?”司琅背過身來抵着雕欄,“莫不是跟了我父王,他不許你尋姑娘?”
蚩休頓時笑開,眉須俱顫:“小丫頭,你父王和老夫可差了一輩,便是老夫如今随他住在這裏,也不代表他有權利限制老夫。”
“那是何原因?”
蚩休依舊沒答,笑意盈盈地轉過臉來打量司琅:“往日不見你多問多說,怎麽今次,倒對這事來了興趣?”他彎着眼,“可是丫頭你春心萌動了?”
司琅一怔,頓時無話,探究的興趣霎時消失。
“罷了,我才懶得知道。”司琅別過臉去。
蚩休斂着笑意,沒再調侃,轉眼望向一池清水。
此次賀宴設在彌垠山與魔宮相夾地界,名喚臾川。這處山水環繞,恢胎曠蕩,四季分明,可見花開遍野,也可觀飛雪漫天。
賀宴辰時開始,魔族衆人早已到場,普通的魔界子民,不限人數,皆可參宴。以致人流絡繹不絕,場面盛況空前,司琅騰雲在上方俯瞰,猶似見着千萬蟻蟲浩浩蕩蕩。
“好壯觀啊!”武竹站在雲上,遙遙便望見臾川那兒一片金碧輝煌,歌舞升平,表情激動不已,“我還從來沒參加過這麽大的宴會!”
“這回不是參加了?”司琅抱臂,“收斂着點,別丢人。”
“哦。”武竹被司琅教訓一句,頓時蔫蔫地垂下頭,不再說話。
司琅瞥了瞥撅着小嘴的武竹,手指點着小臂,揚着下巴:“表現好的話……以後還帶你來。”
“真的?!”武竹聞言,頓時興致又起,雙眼放光,“郡主,以後我還能參加這麽大的宴會嗎?”
“當然。”司琅挑眉,“只要你別惹是生非,多鍛煉身體,留着命在,還怕參加不了宴會?”
武竹:“……”這話聽起來怎麽有那麽一點令他不太舒服?
十萬年一次的開山賀宴,饒是平日裏再忙的司燚魔君都得趕回參加,今早在王府,司琅同他見了一面,左耳進右耳出的聽他說了兩句,之後兩人就再沒有什麽交流。
司燚離府較早,同蚩休剛到卯時就進了魔宮,司琅沒有多大興致,快到開宴才帶着文竹和武竹出發,此時到了臾川,司琅撤去浮雲,同身後二人一道落了地。
賀宴設了西面、東面和北面三位座席,王族坐于北面,魔界參宴的子民坐在西面,至于東面,司琅邊走邊打量,只見位席寥寥,到了不過一二人,僅看面容,不似魔界中人。
她一腳跨上北面高階,只一眼就尋到無左位置,閃身至他身側,後者靠着金雕椅背,正端着酒觥細細品味。
司琅在他旁邊空位坐下,揚身同他一樣靠着椅背,用下巴示意了下東面那方:“那裏是給誰坐?”
無左極給面子的配合司琅看了一眼,晃着酒觥:“你覺得呢?”
“賣什麽關子?”司琅瞪了眼無左,還欲再說,宴會開場的舞曲适時響起,她蹙着眉朝下方平曠的空地看去,頭戴金銀身着流蘇的舞女已經紛紛入場。
賀宴因為她們的到來一下子熱鬧起來,魔帝還未現身,到場的衆位魔君已經開始眉色飛揚地高談闊論。
司琅忍着喧鬧,隔着段不遠的距離擡腳踢了踢無左:“你還沒回答我。”
“啧。”無左淡淡睨她,“你可弄髒我衣裳了。”
司琅瞧着他:“還能更髒。”
無左被她氣笑,終是妥協:“東面座席乃是給此次他界參宴的使者準備的。”
“他界?”司琅重新看了看那方落座的幾人,“難怪,瞧着便不像魔界的人。”
無左淡淡一笑飲了口酒,默了片刻,忽然開口:“你可知……此次代表仙界前來參宴的人是誰?”
司琅無所事事,正抛着金桔把玩,聞言也未多想,一哂:“與我何幹?”
可說完後卻察覺他話中意思不對,司琅微微一愣,将金桔扔回案幾,蹙眉探究地看向無左。
未待她問,開場舞曲悄然結束,鳴鐘敲響,将司琅震地心中一動。她沉下嘴角,見平川正中,高階之上,面容威嚴的司禦魔帝赫然落座。
司琅此時腦中有些混亂,以至于對司禦魔帝的賀詞一概屏蔽,她沉默了許久,才終于詢問無左:“你說的話什麽意思?”
無左挑起的桃花眼神采奕奕,笑看了司琅一眼:“意思嘛——大概與你現在所想,沒有什麽差別。”
高階之上,魔界衆人言笑晏晏,天光明媚,歌舞升平。而高階之下,有人一身銀甲,黑發盤束,淡然從容,緩緩顯出身形。
無左望見來人,高深莫測地對司琅輕笑:“喏,那便是了。”
司琅身居高位,不用無左提醒,早已看見臺階下緩步而上的人。她心神停滞,腦中嗡嗡作響,只有一雙清澈雙眸,緊緊盯着那道熟悉身影,不曾挪開。
無左見她如此失神模樣,不由暗笑,擡手将酒觥送至唇邊,幽幽輕嘆:“治病必先治心。古書訓誡,誠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