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郡主?”
柔聲中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字句都像是穿過雲層從遠方飄來。側躺着的女子輕蹙了蹙眉,蜷着身子仍舊不肯睜眼。
文竹擔憂地看了一眼床上面色蒼白的司琅,伸手拂去她額上滲出的冷汗:“郡主?醒醒……”
緊閉着雙眼的司琅眉頭緊鎖,雙手用力攥住腰下滑落的被子,嘴角張合,眼皮顫動,俨然一副深陷夢中不安難耐的模樣。
見文竹叫不醒司琅,旁邊縮着腦袋的武竹嗫嚅地湊了過來,小聲道:“阿姐,怎麽辦啊?郡主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胡說什麽!”文竹轉頭敲了下武竹的腦袋,瞪他一眼,“郡主只是在睡覺而已。”
“可是有誰睡覺會出冷汗的呀?”武竹委屈地抱着腦袋,輕嘆一聲,“而且阿姐你自己也知道啊,郡主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文竹一噎,本就擔憂的心情更加沉重。
這一點不用武竹提醒,作為随侍司琅的人,文竹自然是将一切都看在眼裏。郡主像這樣深陷夢境,久喚不醒的次數,用一只手已經無法數清了。
武竹見文竹沉默,幽幽地嘆了口氣,還要繼續:“自打從人界回來後,郡主她……”
“雖是這樣,但郡主不會有事。”文竹打斷武竹,沒讓他再多言,搖了搖頭,将那些不好的念頭都從腦中趕走,嚴肅看他,“你若真擔心郡主,就趕緊将她叫醒,別瞎想些其它東西。”
“哦。”武竹的話悶在嘴裏到底沒說,垂着腦袋低低應了一聲,繞到床邊後又想起一事,悄咪咪地詢問,“對了,阿姐,郡主那麽大的起床氣,我叫醒她,會不會被揍啊?”
文竹瞪他一眼:“你不叫醒郡主,我先揍你一頓。”
武竹鼓着腮幫子不滿地瞅了眼文竹,轉身拉了拉司琅的薄被,剛想叫她,卻見床上的人清明地睜着雙眼,視線落在遠處角落,不知道醒了多久。
他愣住:“郡主……”
文竹也看見了,連忙上前:“郡主,你醒了?”
司琅的手指被薄被勒出痕跡,此時正無力地垂在身側,一雙清澈雙眸斂着眼尾,遙望失焦,看上去沒有半點精神。
文竹不知道司琅何時醒來,又是否聽見了她和武竹的對話,一時心裏發虛且擔憂,只敢輕聲詢問:“郡主……你可還好?”
司琅沒有回答,只靜默地躺了片刻。不知過了多久,她無神的雙眼輕輕眨動,唇瓣微啓,嗓音有些沙啞地開口:“文竹,第幾次了?”
文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什麽?”
“我這樣……”司琅問,“第幾次了?”
文竹終于聽懂,但卻如鲠在喉,心裏憋得難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司琅也不強求,轉了個身靠坐床頭,沒有束起的黑發披散身後,因為冷汗的緣故而導致幾根碎發沾濕黏在額際。
司琅靜靜坐着,文竹沒有給她的答案,其實她自己心裏清楚。說是問她,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像方才那樣深陷回憶夢境的事,次數不多,但卻已一次比一次嚴重了。
司琅不是頹喪的人,不可能任由事态越來越嚴重而不采取措施。在如何貪戀回憶,她心裏也清楚,過去的已經過去,怎麽都不可能回來了。
那些糾纏她的,惱人的夢境,也該是時候……鏟除了。
翻身下床,如瀑的黑發在空氣中掃蕩而過,司琅擡手一勾一繞,黑發瞬間束好,高高垂落。她眼中重回光亮,神采奕奕,頓時沒了方才頹廢失落的模樣。
“幾時了?”司琅邊往外走邊詢問文竹。
文竹見自家郡主又重打起精神,高興地不得了,連忙跟上,回答的聲音也洪亮了不少:“回郡主,已經過午時了。”
“我這覺倒是睡得挺久。”司琅半是自嘲。
出了殿外,濃霧撥開,日光明亮灑下,熠熠一片。司琅眯了眯眼,道:“不必準備吃的了。我洗漱一番,一會兒直接去梵無宮找無左魔君。”
文竹與武竹相視一眼,應道:“是。”
梵無宮內。
無左執把折扇,照舊躺在他殿中小院的碧石床上休憩,聞着酒香佳釀,聽着莺鳥啼鳴,好不惬意。
他閉着雙眼,将神識放于虛空之中,周游輾轉,輪回不止。可還未等收回,鼻尖就先嗅到一縷沉郁之味,無左勾勾嘴角,仰面從碧石床上坐了起來。
“今日刮的這是什麽風啊?竟将我們連塘郡主吹到這裏來了。”無左笑意盈盈,将折扇展開,放在耳側輕緩扇動。
司琅冷着一張臉,不客氣地在藤椅上坐下,這回沒有像往常般奪走無左的美酒,只沉默坐着,良久後道:“問你個問題。”
無左挑眉。
“我最近……睡眠不太好,你可有什麽法子,讓我睡得安穩些?”
“睡眠不好?”無左饒有興趣地在嘴中念着,指尖輕點,倏爾笑了一聲,語氣戲谑,“此前兩千多年,未聽聞郡主你有何睡眠問題。怎麽今次去了幾趟人界,就……”
司琅被無左一副什麽都能看穿的表情瞧得煩躁,一拍桌子打斷他:“廢話那麽多做什麽!就說有沒有解決方法?”
無左點到為止,不想戲弄這個“刺猬”太過火,免得自己被紮傷。笑了一會兒,悠悠詢問:“既然要我幫你解決,那你是否得将情況與我細說一番?”
其實細不細說,無左基本都能猜到導致司琅睡眠不好的原因,無非是困在夢境中被回憶纏身,不然就是根本無法入睡。
好在司琅的情況比他想象的好上一些,能夠入睡,但偶爾醒來太過艱難,情況不常發生,但已經漸漸嚴重。
無左聽完司琅三兩句話的描述,對她跳過夢境內具體畫面和人物的小心思笑而不語,拿着折扇若有所思,而後笑問:“先容我問一句,你這情況,是從人界回來後出現的,還是從……瞢暗之境那時後就有的?”
司琅抿唇:“從人界回來後。”
無左了然點頭,心中也對其症結根源如明鏡般清晰。
他悠悠嘆息,佯裝傷心:“你最後一次從人界回來,若我沒記錯,應是十年前了吧?這麽長時間,都不見你來我這梵無宮,這回有了問題,才想着來尋我解決?”
司琅看穿了無左的“假情假意”,對他裝出的難過嗤之以鼻:“別演戲了,趕緊有事說事,我沒空陪你浪費時間。”
無左“啧”一聲:“現在可是你有事要我幫忙。”
“是我有事。”司琅眯眼:“不過——看你廢話這麽多,不如我換點強硬的手段來試試好了?”
無左扶額投降:“免了免了,消受不起。”
司琅冷哼。
“既是從人界回來後才出現的問題,那要解決,還得尋其根本。”無左笑過之後,稍稍正色,“十年前發生了什麽,你的夢境中又出現了什麽,這些……不用我來說吧?”
司琅凝眉,面色有些難看。
無左看了她一會兒,見她始終抿着唇一語不發,不禁心下暗嘆,搖了搖頭:“丫頭,治病先治心。你心尚還未放下,病又怎麽治得好呢?”
司琅聞言沉默,許久才別開臉,涼涼道:“我沒有什麽心病。”
“有還是沒有,你自己清楚。”無左玩着折扇,神情悠哉,“反正方法我是給你了,至于接不接受,就看你自己了。”
司琅瞪他一眼,咬牙切齒:“你神叨叨了半天,哪有給什麽方法?”
無左故作驚訝:“我怎會沒給?想睡好覺,就得先治心病,這不就是我的建議嗎?”
“好你個建議!”司琅冷笑,“我就不該來問你,浪費時間!”
無左被司琅惡狠狠地斥了一句,也不生氣,靜靜靠着藤椅,手指無意識地輕動。最後見她轉身要走,默了一會兒,忽然喊住她:“司琅。”
許久未聽無左這麽正經嚴肅叫自己的名字,司琅一頓,在原地靜了片刻,轉過身來,對上無左投來的視線。
“有沒有想過……再見他一面?”
司琅背脊一僵,嘴角重重沉下。
“你我都清楚,與其說你是被夢境所擾,不如說是你為回憶所困。日日挂念、糾纏,舍不得,放不下,長此以往,最後只怕會生出心魔。”
司琅抿着唇,臉色一時難看至極。
“去見見他,好歹過了自己心裏那關,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司琅閉了閉眼,似是在極力壓抑心中那股即将蓬勃而出的戾氣,她沒有說話,但沉默便等同于承認,她被困住的夢境,确實與那人有關。
只是司琅靜了許久,最後卻還是搖搖頭:“不必見他。”
“是不必見,還是不敢見?”
司琅眉頭一跳,斜眼朝無左睨去。
無左聳肩:“罷了,當我沒說。”他問,“你既不聽我的,那打算怎麽處理這睡眠問題?”
司琅抓抓腦袋:“回去找文竹給我尋幾副藥材來算了。”
“也行,你便先試試好了。”無左不再勸說,轉而一臉輕松愉悅的模樣,司琅見了不爽,一甩袖幹脆離開。
“等等。”無左喊住她,“有一事你應該沒有忘記吧?”
“何事?”
無左意味深長地笑笑:“再有七日便是魔界彌垠山開山十萬年的賀宴,你可還記得吧?”
原來是這件事。
司琅道:“早幾百個月前就聽文竹不停念叨了,賀禮都準備好了。放心吧,我記性沒那麽差。”
無左摸摸唇畔,笑容更深:“甚好,那麽那日,記得準時參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