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步步為營暗籌謀 節外生枝出意料
且說張孟春與燕小俠和朱達春三個前往盤松嶺搜尋人蛹下落,來在一崖壁前正無頭緒,忽聽頭頂傳來一陣響動,打着火折子一看,竟是一條金色蟒蛇攀岩而下。
恰時張孟春與小俠腰間降妖劍大動起來,他二人拉開架勢橫劍在前,卻見那大蛇攀下岩壁後搖身一變,竟化身成一黃衫女子。
“金兒?!”
朱達春揉揉眼,一時難以置信,張孟春與小俠亦傻在原地。
只見金兒款款走近,面露悲色朝朱達春福了福身,“金兒見過相公。”
朱達春眼見确是發妻無疑,踉跄上前一把将她攬進懷裏,無數不眠之夜的思念如洪流奔湧,眼中頃刻淌下淚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張孟春眼見此景亦動容不已,她怕幾人動靜忒大打草驚蛇,便堪堪壓下心緒,朝三人使個眼色,悄聲移至樹木掩映的林中。
“金兒,你緣何在此?”朱達春擦擦眼淚,欣喜若狂。
金兒抽泣:“當初離開後,金兒因思念相公,便又折返回去,一直暗中跟随左右,只是遠遠守着,從未現身。之後相公随程大人返京,我亦一路相随,而後租住城中,只因身上銀錢漸漸用盡,便只好栖身城外山野。”
她的一片赤誠之心令三人大受震動,小俠抽抽鼻子動容道:“金兒,你一直在此,可曾見過什麽可疑之人?”
金兒點點頭,手指樹林對面崖壁半腰之處道:“那裏有處山洞,裏面別有洞天,我曾在其中栖身修煉,約麽一月前,卻來了一夥妖道,帶着百十號官兵鸠占鵲巢。”
“官兵?”張孟春納罕。
金兒點頭,“那些人身着铠甲,看着好似上陣殺敵的兵。”
張孟春仰望崖壁點點頭,“這些兵約麽就是咱們要找的人俑了。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找到人俑所在,咱們還是盡快回去送信的好。”
朱達春不忍将金兒留在郊野,便将她抱上馬,打算帶回城中安頓,張孟春與小俠見這蛇妖有情有義,心生動容便也不再阻攔,紛紛上馬急匆匆往城中去。
馬蹄聲遠,林中漸靜,黑暗中,自樹後閃出一雙如鷹的眼,閃着陰鸷的光。
——
沒幾日,京中流言四起,不知哪個“才華橫溢”的編了一首童謠,唱得街巷人人皆知。戲唱:乃父不為民做主,一心只為通仙途,當個和尚不撞鐘,做個佃戶不掘土。東邊紫薇閃金光,出個兒郎響當當,堯舜之才老聃德,理應趕快把家當。
這童謠好似裹進北風,頃刻吹進順帝耳中,順帝自然很是生氣,不由又對東邊那位生出猜忌。不過好在太子識趣,對這位修仙成狂的父皇畢恭畢敬,每日早晚請安,恭謹謙卑,恨不得卑微到塵埃中去,順帝實在挑不出毛病,便也只得作罷。
這一日冬雪初落,日寒三成。左丞傅柏青一早便去禦書房向順帝奏禀國事,事無巨細話述已畢,忽的話鋒一轉提起太子念書一事。
“陛下,微臣還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
順帝懶懶,“左丞但說無妨。”
傅柏青偷眼瞧他今日面色尚可,便沉聲道:“陛下,微臣昨日去往東宮給太子送書,卻見太子正坐在冰窖似的書房靜心寫字,東宮年久失修,不說上雨旁風,無所蓋障,也是斷磚破牆,風過透窗,如此惡劣環境,太子卻仍心無旁骛,微臣一看,原來竟是正為聖上壽誕書寫百壽圖。天氣日益嚴寒,今日又逢落雪,微臣想起此事寝食難安,太子貴為陛下嫡子,又難得一片孝心,還請陛下體恤,下令修繕東宮。”
順帝望着面前頭發花白的老臣愁眉緊鎖,聽見窗外風卷雪片呼嘯而過,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暖爐。
半個時辰後,東宮。順帝推開書房大門,卻被迎面撲來的一股刺骨冷氣沖得一哆嗦,他不由咂嘴兒,暗道怎地這屋中陰冷竟甚屋外。
他拉緊狐裘瑟縮着邁步進殿,只見太子正聚精會神伏案書寫,絲毫未察覺來人。随行的傅柏青見狀咳嗽一聲,“皇上駕到!”太子這才如夢方醒,急忙起身來在順帝跟前跪下。“兒臣不知父皇駕到,還請父皇恕罪。”
見太子憔悴面色,順帝伸手将他扶起,一瞬觸碰他如冰般僵硬冰冷的手就是一驚,剛欲開口說話,忽聽殿頂一陣大動,尋聲擡頭,只見一大片琉璃瓦片和着白雪打着旋兒掉下頂來。
千鈞一發之際,太子奮不顧身撲過去将順帝護在身下,與此同時,瓦片啪一聲脆響拍在二人身旁地上,摔個粉身碎骨。
“父皇無礙吧?”太子驚呼。
傅柏青慌忙過去扶起二人,“陛下受驚了!”言罷痛心疾首小聲嘟囔,“哎,這大殿再不修繕不僅跑風露雪,還有人身危險哩!”
順帝一顆心突突跳的厲害,望着頭頂撲簌簌落雪,驚魂未定中又聽咣當一聲巨響,吓得他險些跳起,原來狂風刮過,吹得壞了半邊的虛掩窗扇咣當撞在牆上。
傅柏青見狀,趕緊進言,“陛下,太子質樸,知曉近來國庫吃緊,便一直節儉度日,此等優良品德,必是得了陛下您的親傳。”
順帝睨他一眼,順口氣走到桌案前,拿起寫了一半的百壽圖,又望向紅了眼圈的太子,想起一國太子竟過的這般寒酸,心中不忍,遂怒道:“給朕傳工部尚書!營造司的人都瞎了不成!難道非得等這東宮塌了才來麽?”
太子惶惶,“父皇息怒,那營造司的李大人幾次提及修繕東宮,是孩兒婉拒了他的一番好意。孩兒從小受父皇母後教導,不論持家治國,均需勤儉節約,聽說修繕費用不少,便想小範圍修補,不必大費周章,所以還請父皇莫要怪罪工部。”
言罷又瞧瞧那露着天光的殿頂依舊落下的白雪,愧疚道:“只因孩兒一味儉樸,今日才令父皇受驚,孩兒愧疚萬分,還請父皇治罪。”言罷噗通跪在地上,眼中竟淌出淚來。
順帝擰眉望向兒子,心中莫名抽了一下,面前是他從小看大的骨肉,骨血親情,打斷骨頭連着筋,他許久未細看太子,今日才發現他那雙眼睛像極了自己。剎那恍惚,忽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尚未繼位的自己,年輕又迷茫,舉目四望,這殿中陳設竟還與那時一般無二。
一瞬心中大受觸動,他搖搖頭,扶起太子,轉身對傅柏青道:“傳我的令,命工部速速修補宮殿損壞處,來年春始,翻修東宮。”言罷深深看太子一眼,“皇兒受苦了。”
半個時辰後,順帝起駕。殿頂,小俠手裏捉着兩片瓦,鹌鹑似的蹲在上面,身上蓑衣鬥笠已被白雪覆了厚厚一層,只露出一雙鼓溜溜大眼,俯瞰歩辇漸漸走遠,便急忙将瓦片覆好,拉下面上硬邦邦巾子,一臉哀怨的哈了哈凍僵的手。
順帝回去後便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太子得知消息,夜夜親身照料,喂湯藥,端屎尿,累到險些昏倒。
順帝燒得迷迷糊糊,“麟兒,你可曾聽得街巷傳聞?”
太子面不改色,溫聲回:“回父皇,兒臣每日除去睡覺外,将将夠時間讀聖賢書和完成恩師預留課業,哪還有功夫去聽那些閑言碎語呢?”
順帝聞言深受震動,想想兒子這些日子事必躬親的模樣,換做自己未必做到,不由一陣感動。流言随之煙消雲散。
——
是夜,明月挂枝,東宮,巡夜的侍衛過去一波,四處又恢複寧靜。
一個黑影伺機而出,來在寝殿門外,點破窗紙将迷香探入,片刻功夫推門而入,來在床邊拔刀便刺,卻軟綿綿一刀紮在棉花上,疑惑掀開錦被一瞧,不由大吃一驚。
恰時身後傳來一陣笑聲,吓得那黑衣人就是一蹦,回頭一看,身後站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剛欲逃走,忽覺肩上一疼,渾身上下好似被凍住一般不能動彈。
燭火亮起,小俠拍手笑道:“大人果真料事如神!仙姑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張孟春揚頭傲道:“我是誰呀!”
“不過師姑怎知他方才點了迷香?若不是及時遮掩口鼻,恐怕中了他的埋伏。”小俠言罷踢那黑衣人一腳,“下三濫的玩意兒。”
張孟春一時語塞,尬笑道:“嘿嘿,我猜的。”言罷心中惴惴,心道這事兒我幹過,那味道一聞便知啦。
小俠扯下巾子蒙住黑衣人眼目,而後來在立櫃前拉開櫃門,卸下背板,從密道中将太子請出。
太子見狀,驚怒不已,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拾起地上歹人長刀,咬牙在手臂上劃下一道傷口,而後捧着血淋淋胳臂大聲呼救。
片刻侍衛蜂擁而入,張孟春閃身躲入櫃中,由密室地道一路前行,出去一看原來出口設在後花園。彼時月升中天,她環顧四周不由感嘆,程天朗這個工部侍郎修房挖洞确有兩把刷子,只是時間緊迫,這地道尚未挖好,裏面堆土還未來得及運出,一路逼仄弄得她灰頭土臉。
張孟春拍拍一頭一臉的塵土,擡頭見小俠已然趕來,見他面色不對,忙問:“出事了?”
小俠嘆氣,“那黑衣人服毒死了。”本想逼他供出幕後黑手,如今卻泡了湯。
張孟春擰眉,“那黑衣人應是死士,功成封賞,功敗身死。瑞王夠狠。”
“哎,不論如何,那皇帝老兒已加派侍衛将東宮圍得密不透風,恐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更別說刺客了,如此這般我就不用日日守着太子了。”言罷自腰間取出一顆杏子大的夜明珠,道:“太子對你我感激不盡,特地賞賜此物聊表謝意。”
張孟春瞪眼瞧那反射月華的夜明珠,吸溜下口水,“此物東海才有,應值不少銀子。”言罷伸手便奪。
小俠将手一收,“獨吞可不成,咱兩個均分!”
“哎哎,你不是從來視金錢如糞土麽,怎地這般貪財起來?!”
“與師姑一處久了,自然有樣學樣!”
他二人正悄聲鬥嘴,小俠腰間降妖劍忽地大動起來,轉頭見樹後露出一雙明亮大眼,就是一驚。“我就說宮牆之內妖氣彌漫,以為只有九尾狐一個,想不到除她之外還有別的妖孽!”
張孟春見樹後原來是章美人,忙解釋,“哎哎,她不過來此避世,你莫要緊張!”言罷招手叫她出來。
小俠見她确是一副人畜無害模樣,便按下降妖劍,不解道:“師姑怎地認得她?”
張孟春一噎,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聽章美人嗫嚅,“仙姑快些随我回夜華宮吧,去晚了擾了胡美人打雙陸的興致,她又要鬧了。”言罷又補一句:“花蜜酒也快被她喝光啦!”
小俠一聽火冒三丈,“什麽,原來師姑今夜前來根本不是特意來探望吾的?!!”
張孟春被當面揭穿不由臊個大紅臉。方才酒過三巡牌打三圈,她出去小解,忽然發現殿頂黑衣人掠過,這才跟去東宮通知小俠。此刻瞧他氣哄哄模樣,無奈望向如此直白的章美人,只覺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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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時分,張孟春無精打采返回程府。昨夜說了半宿好話,小俠才堪堪氣消,此刻她只覺又困又累口幹舌燥。
清寧苑書房,程煜之正聚精會神伏案書寫,日光籠在瑞獸香爐上,袅袅香煙氤成一團光圈。
張孟春叩門進來,将昨夜之事與他說了,程煜之不動聲色轉腕寫字,聽她說完勾唇一笑,“聖上欽命加派侍衛守護東宮,太子安危可保,我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除掉太子,擁兵自重,那老狐貍做了兩手準備,可見上位心切。”張孟春擰眉。
“傅大人已然命京軍統領查将軍備軍時刻提防盤松嶺動向,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如何抓住他的把柄,再以此大做文章。”
張孟春見他只顧說話卻不擡頭,不知他忙着寫什麽,便好奇湊過去,見桌案上一副畫墨跡未幹,上繪一青衫女子立于暖陽下舞劍,畫中人眉目如畫精光足,飒爽英姿世無雙。
“這是畫的我嗎?”她看得心馳神蕩。
程煜之點頭,起身将她拉在身前,提筆握住她手,在旁側提一小詩:‘俠氣如虹仁心推,夢裏嬌妝與畫眉,三春不及初春景,一襲青衫映春晖。’
“我,我哪有那麽好。。”她扭捏。
他将筆擱在架上,由身後抱緊她,低下頭在她耳畔吐氣如蘭:“在我心中,你就是那麽好,言行舉止,行動坐卧,皆合我眼。今生今世,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張孟春驚訝回頭,“你說什麽?”
他擡手撫她面頰,眸光似水,柔聲喃喃:“待一切風波過去,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張孟春吓得不輕,近來沉溺魚水歡愉亂了心智,此時一刻驚醒,想她當初苦心修道只為早列仙班,如今怎地留戀男女情愛忘了初心?當初她還苦勸那黃公子莫要一晌貪歡,而今步他後塵情何以堪?何況尚搞不清他究竟是愛這副皮囊還是鐘情她這個芯子,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倉皇逃離。哪知才出院門便與一人撞個滿懷。
“哎喲!”那人被撞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張孟春揉揉撞疼的肚子,定睛一瞧,原來是個五六歲年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揉着跌痛的屁股站起身來。
張孟春從未在府中見過她,只當是府上哪個的親戚,剛要道歉,只聽她沒好氣道:“仙姑怎地大清早上便如此毛躁?!”
張孟春聽她聲音驚睜雙眸,“小,小銀??”
女娃一笑,露出兩個甜甜酒窩。“多日未見,仙姑可好?”
約麽一月前,張孟春将靈珠歸還小銀後,這小銀狐便告辭修煉去,不成想如今竟幻化人身歸來,張孟春見她模樣又驚又喜,摟着她左看右瞧不住問詢。甬路盡頭,小俠正迎着旭日走來,遠遠看見小銀,一瞬驚為天人。
大雪小雪又一年,程煜之與邱文成年前被龔尚書派往湖州公幹,二人趕在歲日前返京,回到刑部已是午後,程煜之被龔尚書告知聖上召見,雖覺莫名其妙,卻不敢耽擱,交代完公務便急匆匆往宮中去。
程府早接到他的信箋,知他今日回來,便早早備了一桌酒席等他回來開飯,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飯菜涼了熱熱了涼,直到暮色四合才等見他身影。
“聽說聖上召見,可有何事?”程天朗見兒子見鬼似的黑着臉進了門,心中緊張。因為出了宋家那檔子事,如今一有風吹草動他便緊張不已。
程煜之收回心緒,松弛一笑,“不過公事罷了,讓祖母和爹娘久等,來,咱們吃飯。”
飯後又閑聊半晌,直至明月挂枝,他才拖着沉重腳步返回清寧院。彼時書房中亮着燈,窗紙上映出一個嬌小身影,正坐在窗邊托腮靜坐。他望那窗上剪影,心中滾熱,眼中卻酸澀不已。
“回來了!”張孟春見他進門,笑着跳起來迎上前去。“我熬了甜湯送來給你嘗,王媽媽的秘方,我求了好半天才得來!”
程煜之望那桌案上白瓷碗中晶瑩剔透的湯羹,溫柔一笑,“有勞了。”言罷褪下外衣,坐在床上挽袖。
張孟春見他好似魂不守舍,着實奇怪,便也只當他累了,顧自将湯碗端在近前,舀上一勺往他口中遞過去。
程煜之哭笑不得,“這是做什麽?”
張孟春忽覺自己有些笨拙,紅臉道:“我只是,想讓你高興而已。”
程煜之眼中溢滿溫柔,擡手撫了撫她頭,鄭重道:“小春,你永遠無需為了取悅別人而委屈自己,要知道你若歡喜我便歡喜,你我悲喜與共,你若燦爛便是晴天。”
她聽得面色緋紅,全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哪知翌日,不到晌午程天朗便返回府中,急吼吼跑去普然居找盧老太君。“娘,娘!”剛進院門他便喊上。
盧老太君正誦經,聽兒子一通雞貓子喊叫心裏突突直跳,珠串啪嗒掉在地上。
“出什麽事了?”
程天朗打簾栊進屋,順了半晌氣,才垮着臉道:“今日清早才剛上值,尚書便來恭喜我,我聽得一頭霧水,一問才知原來聖上竟給咱家煜兒賜了婚啦!”
門外游廊,張孟春手捧王媽媽洗淨曬幹的被褥,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