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程煜之孤注鬥奸佞 憨三勇齊探盤松嶺

紅日映天,王媽媽推開清寧院大門扭噠扭噠往院中來,今日她要給程煜之換洗舊被褥,來在卧房門前卻見房門緊閉,側耳傾聽,屋中聲息皆無。

她納罕,少爺從不睡懶覺,今日怎地這個時候還沒起來?轉念想起宋家突逢巨變,想他這些日子一直為此事奔波,許是太累了,想到此處剛欲撤身離開,忽聽屋中傳來女子豪放之聲,“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王媽媽吓得一蹦,蒼天大地觀世音菩薩,這聲音為何聽着如此耳熟?她心如擂鼓,轉轉眼珠貓腰來在窗下,舔破窗紙朝內望去,只見卧房中床帳垂落,衣裳鞋襪扔得滿地皆是,她正擰眉細辨那衣裳,忽見一只柔白腳丫自帳子中探出,耷拉在床沿上,王媽媽見之如遭雷劈,轉身捧着砰砰直跳的小心心,欣喜若狂的朝院外奔去。

暖帳裏,程煜之将張孟春的小腿勾回去,拿錦被将她裹緊。

“冷,小心着涼。”

瞧着她鹌鹑似的窩在自己懷中,只露出一雙杏眼眨巴眨巴,老實得像只兔子,與方才那個豺狼虎豹的她判若兩人,又想起剛剛被她折騰得欲仙欲死,程煜之不由紅了臉,不知她怎地那麽多花活兒,險些要了他的命。

張孟春見他呆呆望着自己不知想什麽,揣摩半晌,試探道:“要不,再來一次?”

程煜之聽得腿軟,捏她臉蛋道:“休要胡鬧,天都亮了,你不怕被人瞧見?”暗道虧得她昨夜給了自己一滴三光神水續命,不然他今日許是下不來床。

張孟春舔舔嘴唇,懶懶起身拿腳丫勾起地上衣裳,忽地想起什麽,自言自語道:“昨夜裏也不知那九尾狐因何事前來,今夜我還是找她問上一問得好。”言罷走到鏡前顧自擺弄起頭上散亂的發髻。

程煜之将那狼藉的舊床單換下,轉身瞧着她被穿透窗紙的朦胧日光籠罩的身影,一瞬出神。

——

今日上值出門已是遲了,哪知路上又不通暢,亂哄哄人聲嘈雜。程煜之挑開轎簾,見前方一架巨輪馬車轟隆隆緩慢前行,堵了約麽半條街,過路的車馬行人紛紛退讓躲避。

那車上架着兩只大鐵籠,一只籠裏裝着長角的梅花鹿,另一只籠裏裝着白羽的仙鶴,這般稀奇景象惹得路過的百姓駐足觀瞧,令那本來堵得稠粥似的街道更是寸步難行。

程煜之見此情景,猜想這不知又是哪個達官顯貴家的新奇玩意兒,如此大費周章勞民傷財,實在令人憤懑。

好容易到了刑部,他前腳扶腰進了上值的公房,邱文成後腳便湊過來,見他一副憔悴模樣,想是為延慶之事傷心過度,便低聲勸慰:

“兄長,逝者已逝,生者還要繼續活着,兄長也莫要太過傷心了,待定了風波,一切都會好起來。”

程煜之瞧着他那張八字眉鹹菜色的臉,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宗衍道人的話,‘蠹蝕已久,大廈将傾’,一切真的會好起來嗎?

正思緒萬千,忽聽邱文成又道:“兄長,那宋府上下一夜之間消失無蹤的怪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就連宋府提前遣散的仆人也不知道主子去向,有的說他們舉家連夜逃到了山裏,自知在劫難逃,便齊齊跳了山崖,還有的說那宋侍郎為人樂善好施,曾經救過一只狐仙,如今有難,那狐仙便将他一家救走了,不知兄長可曾聽聞什麽?”

程煜之阖了阖酸澀雙目,搖頭嘆息,“未曾聽說,不論如何,總好過發配漠北。”

邱文成見他精神不佳,便也不再言語,半晌想起什麽,又道:“對了,歲日後便是聖上壽誕,聽說瑞王特意遣人去那人跡罕至的密林沼澤捕來梅花鹿與仙鶴為聖上賀壽呢!”

程煜之聞言,面色驟沉下來,袍袖下握緊了雙拳。

散值後,他回府給祖母請過安,便悶悶回了清寧院,彼時天邊紅日西墜,書房中光影漸暗,他坐在書桌前,取出書冊中夾着的那封沒來得及送出的信,一顆心揪扯不已,他就那麽靜靜坐着,如同沉入深深湖底。

今朝往昔,樁樁件件如洪流卷過,他背負秘密負重前行,為得便是護佑他珍視之人平安順遂,卻未料到還是搭進去身邊人的一條命。想起身不由己的蘇嫣、無辜的延慶和枉死的朝臣,他再不能坐以待斃,奸佞不除,後患無窮,事到如今,他必須直面內心的恐懼。

他燃起燭臺,拈起信箋放在燭火上付之一炬,而後拿起書架上的麂皮小包出門而去。

懷秀正在院中練功,她小衣襟短打扮,英姿飒爽,眼神篤定,好似換個人。

程煜之進了院門,遠遠瞧着家妹,将手中的麂皮小包摩挲許久,沉吟半晌走過去。

懷秀正紮馬步,目不斜視道:“小春不在!””

程煜之步子一頓,語滞一拍,“誰說我找她?”言罷刻意松弛神态清清嗓子,“好好的怎地練起武來?”

懷秀依然目不斜視,“哥哥一介文官不也練箭麽?”

程煜之一噎。這丫頭,怎地說話越來越像小春了?

他順口氣,自麂皮小包中取出那只彈弓,“這是延平托我帶給你的。”

懷秀瞥了一眼,淡回:“知道了,擱在石凳上罷!”

程煜之聽得愣怔,萬沒料到提起延平她竟如此平靜,本還處心積慮想着如何對她解釋宋家之事,如今看來全省了。

可她不問他倒不淡定起來。

“你就不想知道延平去哪了,宋家全家緣何一夜之間蹤跡全無?”

懷秀呼吸吐納了五六次,直起腰将腿搭在石凳上壓,不耐道:“哥哥要說便說,若是賣關子就免了,莫要在此打攪我練功。”

“你這丫頭,跟哥哥說話愈發沒大沒小。”

懷秀冷哼,“難道不是?如此大事你們都不曾知會我一聲,還不是信不過我?延平這狗東西,待我見了他,非揍他一頓不可!”

程煜之瞠目,“你莫不是知道什麽?”

懷秀白他一眼,“全都知道,小春都同我說了!”

程煜之恍然大悟,心中不由郁悶,這丫頭,也忒盛不住話。

“你不難過?”

“難過頂什麽用?小春說了,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再見,誰說女子遇事只能束手無策的抹眼淚了?”懷秀壓了左腿壓右腿,嫌棄瞥眼一臉震驚的自家哥哥,沒好氣道:“我看哥哥還是回去的好,莫要打擾我的正事!”

程煜之被懷秀一席話驚得瞠目結舌,見她開始顧自打拳不再理他,便讪讪閉了嘴轉身往回走,邊走邊頻頻回首望向家妹,沒想到自己離家的這段日子她竟成熟起來,一時無限感慨。

——

是夜,皇宮,一乘軟轎在燈影幢幢的偌大宮院內顫巍巍往宮門去,不一會由登仙臺方向走來個人,快步跟在軟轎旁一同出了宮門。

張孟春坐在麟德殿頂,倚着脊獸瞧那軟轎在視線中越來越小,擡起手肘杵杵身側的九尾狐,“我說,那秦鵬總來宮中,你就不怕被他發現你的真身?”

九尾狐不屑一笑,“就憑那半吊子能奈我何?再說他修得是下九流的歪門邪法,就連修習正法的妖魅見了都要唾棄三分呢!”

張孟春瞧她自得模樣不由擔心,“我雖未與他鬥過法,卻曾與他交過手,那秦鵬的武行功夫不容小觑,你萬不可掉以輕心,還需囑咐那道行尚淺的章美人小心提防才是。此人絕非善類,若是叫他抓住你們把柄,不知又要生出何的事來。”言罷正色道:“你前次去程府尋我們,所為何事?”

九尾狐聞言不禁哂笑,“喲,如今都我們我們的了?看來關系忒不一般,我不過是想問問仙姑,我那手抄冊裏的招式好不好使?還需不需要改進?”

張孟春臊得臉紅,瞪她一眼起身便走。

九尾狐見她惱了,忙拉她袖子,“哎哎,仙姑怎地這般不識玩笑!”言罷忽一變臉,正色道:“好啦,我确有正事要知會你與程大人!”

“有話說有屁放!”

“呸,罷了罷了,只當我心善吧,我與你說,上回你要我協助宋氏一門出城,事後我忽地想起一事,中秋那夜,我曾見着姜貴妃與瑞王在麟德殿外膩膩歪歪不知做甚,當時我還以為他二人不過行男女之間那點子腌臢事情,事後想想,許是他慫恿姜貴妃做下行刺蠢事也未可知。”

張孟春撇撇嘴兒,“就這?我們早都知道啦!”

九尾狐睨她一眼,“還有件事你定不知曉!”

張孟春不屑,“那你倒是說來聽聽。”

九尾狐湊近她耳畔嘀嘀咕咕幾句,只聽得張孟春杏眼圓睜。

——

與此同時,左丞相府。當朝左丞傅柏青正在燈下伏案疾書,昏黃燈燭将他如雪白發染上一層橘黃。

恰時門子叩門進來,“老爺,刑部程大人前來求見。”

傅柏青一愣,須臾反應過來,道:“程天朗的兒子?他來做什麽?不見,就說我已睡下了。”

門子領命下去,片刻功夫又來,見自家老爺神色不悅,為難道:“老爺,那位程大人說有要事求見,還讓我給您帶句話,說是想問問您,還記不記得當年與孔大人泛舟雁鳴湖上所說的話?”

傅柏青聞言一驚,忙拿小指沾了沾那信上墨跡,見字幹了便急忙将信折好收起,又沉吟片刻道:“請他進來。”

片刻功夫程煜之便被引進門來,他來在傅柏青跟前躬身施禮,“下官程煜之拜見左丞大人。”

“此處不是廟堂,無需多禮。”

傅柏青見他長身玉立,神色坦然,倒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樣,卻對他不甚了解,只道他曾赴京外赴任,卻只過一年便被聖上調回京中委任刑部郎中,想他如此年輕卻不可小觑,又想他剛才讓門子帶話,心中疑惑更深一層,遂瞧着他笑道:“此處沒有別人,程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程煜之點點頭,鄭重道:“久聞傅大人為人爽利,做事亦雷厲風行,那晚輩就開門見山了。傅大人,姜貴妃刺駕一案已塵埃落定,此案令太子一黨深受重創,餘下軍心渙散,如今看來,唯有大人運籌帷幄,太子一黨才能繼續與瑞王抗衡。”

傅柏青笑容僵在臉上,“程大人莫要說笑,老夫年事已高,如今一心告老還鄉,再不過問朝中之事。”

程煜之一笑,“大人隐藏極深,表面雖對瑞王俯首稱臣,卻是老骥伏枥,志在社稷。瑞王以為将甕清塵安插在太子黨中便可無往不利,卻不知傅大人為了公道正義,早已先他一步行事,将個人安危置之度外。”

傅柏青聽他此一番話,不由大吃一驚。

程煜之見他面露驚訝,坦誠道:“大人如若還未忘記當初泛舟雁鳴湖上所說一切,我與大人便仍是一條船上之人。如今瑞王已然除掉孔大人等障礙,下一步必會對太子下手。大人,大勢仍未去,頹勢尚可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傅柏青惶然起身,顫聲道:“你究竟是何人?”

要知道當初與他泛舟雁鳴湖上商讨扳倒瑞王扶立太子大計之人中,除去孔大人與馮林二位才被賜死外,吏部史大人也于去年病故,而今除他之外,那四位均已不在人世,殊不知前世裏那烏篷船上還有第五個人的存在。

程煜之起身朝傅柏青深施一禮,“德不孤必有鄰,大人只需知曉晚輩為國為民的一片赤誠之心便可,晚輩願助大人一臂之力,除奸佞,保社稷。”

傅柏青被他說得熱血沸騰,又見他眉舒目朗,一副磊落模樣,遂将心一橫,道:“你要如何助我一臂之力?”

程煜之目光炯炯,“還請大人先将我引薦給太子殿下。”

——

翌日天明,小俠喬裝改扮成一位算命先生,在距離瑞王府一個路口的牆邊駐紮擺攤,遇見有人算命敷衍應付,一雙眼卻緊盯瑞王府動靜。只因昨夜張孟春得到密報,說是秦道長一夥人下蠱制成的人蛹已然悉數運送至城外盤松嶺,看來瑞王是要有所行動,程煜之這才與他兩個連夜拟定計劃。

這一日晌午,小俠正對一位前來測算姻緣的公子胡謅,忽見秦道長策馬而過,便急忙收了攤子,一溜小跑着由窄巷中牽出馬匹,翻身上馬追到城外盤松嶺,卻只見荒山野嶺無人跡。

待他垂頭喪氣返回程府,卻見朱達春正一身風塵坐在清寧院廳中飲茶,程煜之上值去了,只有張孟春一人與他攀談正歡。

朱達春早先受了程煜之委托,遠赴海州去給呂仁傑送信,事畢又在海州靜候數日,一直等到宋氏一家六口抵達海州與呂仁傑相見後,這才匆匆趕回京城。

“朱大哥,那呂仁傑打算如何安置宋氏一門?”小俠惴惴。

朱達春放下茶盞笑道:“月底将有一批貨船駛往三佛齊,呂二爺會專門騰出一間倉房,将他一家六口秘密運送至三佛齊安頓妥當。”

“三佛齊?那是什麽地方?”小俠好奇。

張孟春笑着點他額頭,“你去找程大人借來《諸藩志》瞧一瞧便知,如此這般,那皇帝老兒若想尋到宋家,簡直堪比登天啦!”言罷忽然想起什麽,朝小俠道:“今日怎地這麽早便回來了?”

小俠撇撇嘴兒,遂将方才之事說了,張孟春聞言一驚,“你可還記得他是在盤松嶺的哪個方位失去蹤跡的?”

小俠點點頭,“這個倒還記得。。”

約麽半個時辰後,盤松嶺的崇山峻嶺間響起噠噠馬蹄聲響,張孟春害怕打草驚蛇,便拉缰帶馬跳下馬背,小俠與朱達春見狀,也紛紛拉缰下馬。

彼時紅日西墜,彤雲映天,深秋的夕陽像熟透的柿子挂在枯枝上頭,林間老鴉呱呱怪叫,偶有寒風卷過,三個人不約而同拉高了衣領。

“師姑看見前邊崖壁了嗎?吾就是在那處跟丢的。”

拴好馬匹後,循着小俠手指方向,三人警覺來在崖壁前,擡頭只見刀削斧劈擎天立,枯藤老樹倒挂垂,舉目四望無一藏身之處,不知那老道怎地竟憑空消失無蹤。

三人正一籌莫展,忽聽頭頂傳來一陣沙沙聲響,緊接着沙土岩粒紛紛落下,吓得三人慌忙閃身。恰時天邊最後一絲光亮隐沒,他三個提口氣定睛望去,只見聚攏的黑暗中,一條桶粗的大蛇正吐着信子攀下崖壁來,一雙眼睛在暗夜中閃着綠光。他三人見狀,均吓得魂不附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