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伏羲鏡前真情辨 芙蓉帳內鸾鳳颠

姜貴妃刺駕一案終由大理寺裁定,不論真假,卻終是塵埃落定。聖上欽命,将涉案主謀禮部侍郎孔祥群、給事中馮唐與林羽三人滿門抄斬,從犯宋延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抄家罰沒發配漠北。此事雖牽涉太子,順帝卻并未将其廢黜,而是命其閉門思過,此乃不幸之中萬幸。

程煜之聽見這似曾相識的判決,惶惶出神,原來今朝依舊難逃此局,只是那遭殃之人換成了延慶而已。

昏燈下,邱文成見他痛心疾首模樣,不忍再說,卻又不得不說,愁得那張八字眉鹹菜色的苦臉更是苦了三分。

“兄長今日休沐,不知細情,今日午後,聖上已派親軍前去抄家,結果抄到宋大人府上時,卻發現整座宅院空無一人。”邱文成吞口唾沫,接着道:“那新近調來的親軍統領曾将軍只覺怪異,便回去禀報聖上,結果聖上大怒,直接賜了宋大人一壺毒酒,就在,就在獄中,就。。”邱文成再說不下去。

似好似萬丈懸崖一腳踏空,程煜之直愣愣跌坐椅上,薄唇緊緊抿起,須臾清瘦臉頰淌下淚來。張孟春與小俠見狀,不知該說些什麽,此刻萬千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那九尾狐見狀,嘆一聲今夜來得忒不巧,便與張孟春使個眼色,悄咪咪走了。

邱文成拍拍他肩,唉聲嘆氣勸慰半晌,也告辭離開。哪知邱文成才走,王校斌又來,他才得了遠親陳獄卒的消息,方才又在府外遇見邱文成,二人一碰頭,才知都是為了同一件事而來。

王校斌哀戚戚搖頭嘆息,“趁着城門未關,兄長還是快些出城,去給宋大人收屍吧。。”

——

天陰至暗,星月無光。城北十裏盤松嶺,荒山野徑,寒風呼號,程煜之坐在馬車上,只覺一顆心搖搖欲墜,張孟春将手偷偷伸到他寬袖下面,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

車行十數裏,只見那黑如潑墨的山坳裏遠遠地亮着一盞燈,一如汪洋中飄搖的小船。

小俠拉缰駐馬将車停下,張孟春扶着程煜之下了車,陳獄卒瞧見來人,探身由平板馬車上跳下,快步來在程煜之跟前躬身施禮。

“沒想到大人這麽快便來了,殁在牢裏的人犯大都通知家裏收屍,只因宋大人無家眷前來,牢頭便叫運到前面的亂葬崗棄了。”陳獄卒面露恻隐,“我瞧他着實可憐,便跟牢頭打個馬虎眼,将屍體偷運出來,完事還需盡快回去。”

程煜之道聲謝,由懷中摸出一袋銀子遞過去,而後來在平板馬車前,見上面橫陳一具草席包裹的屍體。強忍滿腔的悲痛,顫手掀開席子一角,一張面無血色的熟悉面龐陡然跌入眼簾。他嘴角血漬幹涸,雙目眦張欲裂,心懷不甘,死不瞑目。

世事難料如幻夢,醒來陰陽已兩隔,大悟無言,大悲無聲,程煜之只覺胸膛中一瞬氣血翻湧,哇一聲嘔出一口血來。

張孟春瞧他模樣吓得不輕,急忙跳過去封住他穴道,大力将他架住。

一旁小俠默默将延慶屍身裹緊,擡到馬車後安頓好。陳獄卒見狀,将那平板車邊懸着的一盞棉紙糊的白燈籠遞給他,“這是引魂燈,切莫熄了。”

小俠點點頭,鄭重接過燈籠懸挂車邊,恰時陰風卷過,一點冰涼落在鼻尖,他擡眸一看,天上竟飄下雪來。仿佛眨眼間那雪勢便大了,陳獄卒打個冷戰,剛過寒露便下雪,只覺古怪得緊,便與衆人作別匆匆往城中去。

且說小俠駕着馬車一路向西,行至靈濟宮山門時,那雪已然下得沒過腳面。

夜深人靜,小道童打着呵欠提燈帶幾人往觀中去,過不多時,只見平地疾風驟起,刮得樹影斑駁如鬼魅。程煜之心神恍惚跟在幾人身後,繞過三清大殿時,忽聽一側樹上,一只鸮鳥大笑幾聲振翅而去。

他打個冷戰,回過神才發現只剩自己立身原地,正自茫然,忽見不遠處角門裏現出些許光來,惶惶然走過去一看,竟是一處院落,正房三間,偏屋兩處,小院不大卻收拾得井井有條,院中青磚鋪地,卵石漫道,一處籬樁花圃裏,姹紫嫣紅的月季花開得正豔。

暗夜中的景致似曾相識,卻又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程煜之正自惶惑,忽見正房窗扇中隐隐透出一抹光亮,便戰兢兢走過去,捅破窗紙朝裏望去。

屋子裏,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坐在床沿垂淚,十四五歲的少年站立一旁滿面愁容,地上還跪個女子,正向婦人叩拜,瞧見那燭火光亮中她一張如花顏色,程煜之呼吸陡然滞住。

怎麽那女子竟是他恨之入骨的蘇家女?!他駭然回首舉目四望,這才想起此處原來竟是前世裏自己買給她的外宅,卻不知怎地忽然到了這裏?

心如擂鼓繼續望去,只見蘇嫣拭了淚,将一個沉甸甸包袱遞進蘇母懷中。

一張清麗容顏難遮滿面哀傷,她微睜杏眼哀哀道:“阿娘,這是房契和女兒平日積攢下的銀錢,應該足夠阿娘和弟弟今後的生活了。待我走後,你們便将房子賣了返回武陵去,買一塊地,弟弟拿着本錢做些小買賣,日後娶妻生子,平安度日,了此餘生。”

言罷眼中泛淚,戚戚嘆一聲,“女兒今夜就此別過。”

蘇璞搖頭:“不,阿姐,我們哪也不去,就在此處等你回來!”

蘇母亦淚眼朦胧,拉着她擔憂不已。“嫣兒,你對娘說實話,究竟出了什麽事?”

美人哀哀長嘆,柳眉緊蹙藏千愁,眼中盡是哀怨。

她躊躇半晌,終是忍不住哭道:“有人曾以阿娘和弟弟性命相威脅,逼我陷害程大人,而今奸人計謀得逞,我又知曉太多內情,他是決計不會饒過我的,為了阿娘和弟弟的安全,我必須離開。”

蘇母與蘇璞聞言大驚失色,“那你要去何處落腳?”

蘇嫣凄然一笑,“女兒要去尋程大人,他對我情深義重,我亦對他一往情深。如今我害得他家破人亡,他對我定是恨之入骨。我要去尋他,告訴他真相,他打我也好罵我也罷,從此他在天涯我便去天涯,他去海角我便去海角,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窗外,程煜之聽那蘇嫣的一席話,好似兜頭一盆冷水澆下,四肢百骸無一不冷。原來她竟是受了瑞王的威脅才将他推入萬劫不複之地?原來她有苦衷。。

他正心如油烹,忽見一道纖弱身影閃出屋門往外面去,緊随其後追出院門,卻見夜色茫茫無萍蹤,哪裏還有她的影子?

眼前光景瞬息驟變,白茫茫一片晃人眼,凜風如刀刮得刺骨,程煜之呆立風雪之中,眼前那熟悉的一幕牽動久遠的記憶,扯着血肉将他痛苦的往昔挖掘出來。

風雪交加,蒼茫天地間,兩名官差正将一具人犯的屍體拖拽出茅棚,潔白雪地上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跡如紅蓮綻放。那兩人尋了不遠處一棵腰粗老樹下,淺淺刨個坑穴将屍體草草埋了,風卷雪落,那小小的墳包頃刻便被白雪淹沒,凜風刮過,一如凄涼的挽歌。

漠北寒冬,漫長無盡,那執念深重的蘇家女歷經一路艱辛,終于追上流放的隊伍,卻不見朝思暮想之人。即便受盡差官的侮辱奚落,卻仍不死心,非要問出他的下落,同行的人犯見她可憐,便偷偷将真相告知。

待她失魂落魄輾轉找到心上人的埋骨之地,見那孤零零墳包上厚厚的積雪,霎時天旋地轉。寒風凜冽,雪落無聲,她還是遲了一步,想到今生無緣再見,想到他帶着對她的誤會含恨酒泉,一顆心痛如刀剜,猶如一具被抽了靈魂的皮囊癱軟在地。

暖風熏人,又是一年春光豔,桃花樹下,他捏起她發間花瓣,淺笑晏晏的擁着她喃喃,“嫣兒,願只願太平盛世民安樂,與你生而同榻死同穴。”

她嫣然一笑,自他懷中抽身,執起小幾上的酒壺,斟滿兩杯松針酒嬌聲道:“煜郎,此酒便是你我的合卺酒,喝了這杯酒,你我便是夫妻。”

真亦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海誓山盟,情意綿綿,到頭來期許成空,以為可以相伴一生的兩個人,還是半路上走散了。

不知何時,雪住風息,蒼茫大地上,遠遠走過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那兩人來在腰粗老樹前站定,望着臂粗樹幹上三尺白绫吊着的白衣少女和她身下的墳包靜默無言。

那虎頭虎腦的小道士擡了擡頭上鬥笠,鼓着圓溜溜大眼,滿面不解的望向身旁的師父,“師父,生命如此珍貴,她又為何要自尋短見?”

半晌,只聽他師父搖頭嘆息:“許是覺得再無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罷。。哎,看着實在可憐,相見既是有緣,小俠,咱們将她葬了吧。”

素不相識的有緣人在樹下墳包旁撅個深坑,将那蘇嫣屍身葬在其中,泥雪混雜的冰冷泥土漸漸覆滿她全身,将她身不由己的短暫一生和那些愛恨情仇一并埋葬。兩處墳包并排而立,也算應了兩人生前誓言,生而同榻死同穴。

紅塵有詩言:前世與誰情缱绻,來生能否複相逢,今生夢斷黃泉路,彼岸花前淚有聲,血色石前誰銘刻,鄉臺淚眼望幾層,旖旎夢裏戀今生,不羨神仙不羨僧,奈何橋上莫走遠,相約轉世伴來生,悠悠往事随風過,脈脈柔情繞古藤,款款深情石上鑄,綿綿海誓伴山盟。

眼前的一幕幕,看得程煜之心口如受重擊,疼得喘不過氣,前世裏那些溫柔缱绻與蝕骨折磨,猶如心上紅花,朵朵嗜血,那一聲壓抑痛苦的唏噓,仿佛從靈魂深處抽離出來,那些愛恨糾纏,恍若一場大夢。想那被他恨煞的蘇家女,前世裏竟是受了奸人脅迫情非得已,又想起今生延慶的遭遇,不由攘袂切齒,恨極了瑞王。

“大人!?”

一聲呼喚将他陡然喚醒,回頭見是小俠,一霎淚目恍若隔世,再一回頭,哪裏還有什麽荒原雪野,只有面前一間袇房窗紙中透出的昏黃燈光映照他惶惑的面龐。

方才小俠見他忽然不見蹤跡,便折返回來尋找,一眼望見面前袇房不由吃驚,想那存放伏羲鏡的袇房中本已上鎖,不知為何卻亮起燈來?正自納罕,忽見張孟春風風火火由身後來。

“你們兩個磨蹭什麽?”她本沒好氣,卻見程煜之望向自己的眼中盡是哀傷,心裏霎時滅了火氣,默默走過去與他兩個同去見宗衍道人。

這一夜,宗衍道人親自為延慶超度,而後那三人親手将他葬在後山。一夜無話。

——

破曉時分,晨鐘聲響,身心俱疲的三個人回到程府各自歇下。張孟春想起程煜之夜裏嘔了血,恐他傷了元氣,便取了三光神水往清寧院去。

彼時天色尚暗,程煜之換了衣裳正坐在榻上發呆,忽聽輕輕叩門聲響,門一開,進來的卻是張孟春。

見到她的一瞬,胸口又隐隐疼起來,他眸中晶瑩目光如膠水将她牢牢黏住,看得她無處躲藏。

她走到近前,有些羞赧,有些無措,“你,你昨夜嘔了血,我是來給你送三光神水的,你。。”

話未說完,卻見他猛地起身,張開灼熱的大手重重按在她肩頭,他眼圈通紅,裏面的哀傷幾乎奪眶而出。

蘇小小,蘇嫣,張孟春,幾張一模一樣又截然不同的臉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轉了又轉。

“小春!”一瞬間天旋地轉,他脫口喊出她的名字。

“啊?”張孟春趕緊扶住他,一頭霧水剛欲問詢,卻被他大手撈起,緊緊抵在他堅實的胸膛,他的唇帶着侵略壓下來,狠狠落在她的唇瓣上。去他的禮教,去他的規矩,他壓抑的太久,幾乎忘記這才是真正的自己。他忘情的吻着她,不顧一切,好似末日将至。

張孟春被她吻得喘不過氣,正驚惶,卻被他攔腰抱起,回身輕輕放在床上,她尚搞不清狀況,卻見他俯身朝自己壓下來。

燭火的微光将他清俊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她忽地想起他平日的溫文舉動,他從不頤指氣使,也不威懾壓人,只用實際行動告訴她什麽才是真正的男人。他的一舉一動害得她想入非非,仿佛懷中揣個兔子,一顆心撲通撲通就快跳出喉嚨。

她被迷得七葷八素,羞答答推他胸膛,卻一把摸到他緊實肌肉,身上好似觸電般一瞬縮緊。她的臉頰好似紅透的柿子,手指絞着他衣襟假惺惺道:“這是做什麽,你昨夜嘔了血,身子虛。。”

程煜之靜靜望她清麗面容,擡手将她額上碎發向後捋了捋,修長手指輕輕滑過她面頰,溫聲在她耳畔輕輕道:“不礙事。”

那溫熱的氣息和着溫柔的語氣一直吹進她心裏,惹得她一顆心麻酥酥,熱辣辣,全身霎時躁動起來。卻一瞬心生顧慮,不知他如此這般究竟是為了這幅皮囊還是她這個人,可這近在咫尺的可餐秀色又如此誘人,遂将心一橫,心道睡了再說!

思緒至此再忍不住,忽然反客為主翻身将他壓在身下,緊咬櫻唇,喘着粗氣,虎視眈眈盯緊他。

不知為何,腦中剎那精光閃現,竟全是九尾狐那小冊中的一幅幅香豔圖畫,她一把将他身上衫子扯開,見他眸中閃過一絲羞赧,更是欲.火焚身,一如猛虎入羊群,不顧一切朝他撲去。程煜之被她纏得無暇他顧,顫着手将那床帳落下,而後天雷地火,地崩山摧。

正是夜色如酒熏人醉,多情公赴巫山會。芙蓉帳內春宵暖,鴛鴦枕上魚水歡。采補絕非真心意,倒鳳颠鸾共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