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救無辜三界齊助力 別故人淚灑黃葉地

兩日後,夜色如水。外城,那把守南城門的值夜守衛正昏昏欲睡,忽聽遠遠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車馬聲響。

幾名守衛恹恹睜眼,見迷蒙夜色中,從內城方向依次駛來幾架馬車。城門早關了,此種情形從未有過,衆人一時都有些發蒙,正欲上前喝問,忽聞空氣中飄來異香陣陣,由鼻入竅,只覺刺撓不已,紛紛打起噴嚏。

一通涕淚橫流後,衆人再一擡頭,只見前方街巷兩側的屋舍上空,忽地湧起紅霧,那霧氣聚攏極快,轉瞬便将房屋道路通通遮掩,雲裏霧裏,好似仙境一般。衆人正不知所措,耳畔倏忽傳來仙樂疊蕩,夜空中豁然裂開一道縫隙,光華霎時溢出,頃刻光芒萬丈。

衆守衛以為神仙降世,吓得正欲跪拜叩頭,卻見那熠熠光芒中,漸漸浮現出一個紅衫女子的輪廓來。

剎那紅光乍現,半空中,那紅衫女子輕張鳳眸,睥睨衆生,随仙樂翩跹起舞,只見她身姿搖曳,顧盼生輝,一颦一笑颠倒衆生,一衆守衛不由看得呆了。

彼時兩名巡城守衛打馬經過,見那城門前排着五架馬車正待出城,可一衆守衛卻毫無反應,只木頭樁子似的定在原地,着了魔般盯着前方不知看些什麽。

二人扭項回頭,遠遠地見那浮雲閣茶樓高聳的重檐上,一個身影正詭異的舞動着。“那人”尖尖嘴吧尖尖耳,竟是一張狐貍面容,披挂一襲紅衫,此刻正像人那般直立上身,高抛水袖舞得盡興,身後七條毛茸茸大尾随之綻開晃動,望之詭異至極。

“妖,妖怪!”兩名巡城守衛毛骨悚然,吓得打馬便逃,恰在此時,一道紫色身影飛速繞到二人馬前,将路攔住。

那二人急忙勒馬一瞧,攔住去路的竟是位紫袍道人。只見他笑呵呵口誦道號:“福生無量天尊,二位官爺暫且留步。”言罷朝那二人輕甩拂塵,那拂塵好似一瞬變長,拂過他二人面頰,兩人只覺涼絲絲麻酥酥,下一秒便跌落馬下不省人事。

且說那九尾赤狐與紫袍道人正忙活工夫,張孟春與小俠已然将城門打開,打頭馬車上的延平見狀,急忙揮鞭打馬,那五架馬車依次沖門而出,如過無人之境。

不知何時,明月浮空,月色空朦,那城門守衛忽地清醒過來,卻見路上空無人,四下靜悄悄,好似發生什麽,卻又一切如舊,只剩面面相觑。

郊外十裏密林地,一盞螢火照別離。馬車邊,延平攙扶着淚流滿面的老父老母,窦氏夫人拉着年幼的兩子,不住朝程煜之拜謝。

宋侍郎老淚縱橫朝他道:“賢侄,你對我宋家恩重如山,宋氏一門将沒齒不忘。我為官數載,深知朝中局面,延慶恐是兇多吉少。”言罷哽咽不已,“吉兇禍福只看他的造化,你莫要為了他再以身犯險,将自己牽扯進去。”

這邊程煜之點頭應允,一旁程天朗見這眼前一切,只覺恍若隔世。自昨日程煜之與他詳述事情經過,又到方才見張燕二人聯手一狐妖用術法将馬車平安護送出城,那颠覆想象的一切若非親眼目睹,絕難相信。

他上前拉住宋侍郎,見他這幾日仿佛老了十幾歲的滄桑模樣,不由老淚縱橫。遙想當年他兩個由翰林同窗到同朝為官,由年輕氣盛到兩鬓斑白,白駒過隙,一晃數十載過去,二人本來約好将來一同致仕,雲游四海,圓滿少年時未竟之願,可一朝飛來橫禍,一切憧憬化為泡影。

程煜之自懷中取出一枚玉佩和一封信交給延平,叮囑他:“你們此行需得隐姓埋名萬分小心,到了海洲見到呂仁傑,将此玉佩與信件親手交給他便是。”

延平眼圈泛紅,抽下鼻子道:“如今我們作為犯官家眷,已是待罪之身,那呂仁傑真能收留我們?”

程煜之篤定點頭,“那呂仁傑乃一豪傑人物,我早已派朱義士前往海州将此事告知于他,到了海州,他自會想辦法帶你們出海避難。”言罷拍拍延平臂膀,淚盈于睫,“此去山長水遠,賢弟照顧好家人,就此別過了。”

延平終是忍不住流下淚來,他悲憤交加道:“煜哥兒,我不走,我放心不下哥哥,亦舍不得你,若是這樣一走了之,又如何對得住懷秀?我恨不得即刻去殺了瑞王那狗東西!”

“平弟,你必須走,你若不走,又叫伯父伯母和嫂嫂侄兒這幾個老弱婦孺倚靠何人?”

延平深知自己身負重擔,倘若一意孤行,便是對不起兄長,更是對不起爹娘。他擦擦眼淚,自懷中取出一副彈弓遞給程煜之,嘆道:“這是前些時候秀秀要我給她做的,勞煩兄長替我轉交,今後我不在,就讓這副彈弓替我守着她。”言罷難過得說不下去,深吸口氣,道:“其餘什麽也不要說,她恨我也好,罵我也罷,只是不要記挂我,拜托兄長為她把關,張羅一門好親事,秀秀性子急,需得找個脾性好的青年,敬她愛她讓着她才成。。”

話說至此,延平再說不下去,八尺男兒,抱住程煜之失聲痛哭。衆人見狀,無不傷心落淚。只是時間緊迫,千裏相送終須一別,宋家老少依依不舍上了馬車,就此打馬而去。

這邊灑淚分別,一旁林中,卻正水深火熱。

小俠跪在地上,承受着來自師父眼刀子的淩遲,受死一般垂着頭,毫無生氣。

宗衍道長負手而立,沉聲道:“你這頑徒,怎地又趁為師不在偷溜出來?還亂施法術,助那狐妖障人眼目,禍亂世間,你說,該罰不該?”

小俠不敢辯駁,口中如蚊子嗡嗡,聽得宗衍道長心煩,“回去後,你自将那七十二卷經典抄一遍拿來給我,抄不完不許出門!”

“七十二卷?”小俠一聽那數目登時垮了臉,感覺小命霎時沒了一半。

恰在此時,程煜之邁步入林,來替小俠解圍。他恭敬朝宗衍道長躬身行禮道:“方才多謝道長出手相助,一行人才得以順利出城。道長,這宋氏一門實在無辜,在下不忍見其慘遭牽連,這才請小俠前來相助,道長要怪便怪在下吧。”

宗衍道人細細瞧他,面上現出一抹驚色。

張孟春原本躲在樹後看熱鬧,見程煜之如此誠懇替小俠攬過,可那位卻高高在上無甚表情,不由火大,遂走上前去擋在他身前,皮笑肉不笑道:“見過道長。”

宗衍道人只瞥她一眼,卻不答話。

張孟春見他面無表情,似是未将自己認出,不由暗松口氣,幹笑幾聲道:“在下張孟春,說起來還與道長同門,咱們既是同門,便不說見外之話。小俠年紀雖輕,卻鏟妖除魔,俠肝義膽,頂頂令人敬佩,如此這般,想必全是您老人家教導有方之緣故。往昔小俠常将您老挂在嘴邊,今日一見果真仙風道氣,不同凡響。”

言罷偷眼望他仍是一副不為所動模樣,心道你這是叫人點了穴不成,怎地一點反應也無?

雖心中火大卻仍耐着心道:“這次他偷溜出門,也是為了解救良善,如此有情有義,即便觸犯道觀清規也屬情有可原,道長若是執意罰他,豈不被人诟病是非不分,善惡不辨,糊塗透頂?”

張孟春一通“義正詞嚴”聽得一衆人瞠目結舌,程煜之冷汗直冒,不住朝她遞眼色,示意她莫要再說。小俠擡起頭朝她投去頂頂感激的目光,暗道師姑為了吾不惜與尊師據理力争,果然仗義!

那宗衍道人不聲不響為張程二人相了半晌面後勾唇一笑,暗嘆一聲無緣不聚無債不來,而後慢悠悠道:“既然如此,那便不罰了。”

三人聞言皆是一愣,這般容易便說通了??小俠謝過師父後又朝張孟春投去頂頂佩服的目光,師姑威武,跟着師姑混,吃不了虧!

閑話不贅,且說程家父子與張孟春跟随小俠師徒返回靈濟宮小住一宿,次日天明,三人告辭離開。

山門外,宗衍道人前來相送,客氣朝程煜之道:“昨夜小俠将大人之事悉數說與貧道,才知大人忠肝義膽,令貧道甚是欽佩,只是本朝蠹蝕已久,大廈将傾,此等頹勢無人可挽。大道元始,天下清明,天道如此,還望大人審時度勢,自求珍重。”

言罷又道:“我将小俠留在大人身邊助你一臂之力,此一番經歷,也算他的修行。”言罷躬身行禮,拂塵輕甩,顧自入了山門。

張孟春聽得雲裏霧裏不甚明了,卻見程煜之面色甚是凝重,長長的石階下,小俠已趕來馬車,正迎着朝陽興沖沖朝三人招手。

——

是夜,清寧院書房。

張孟春托腮趴在窗邊,靜靜望着院角合歡樹上望月的精靈怔怔出神,想這人世間怎會有如此多的悲歡離合事與願違,原本以為術法高強便可所向披靡,可歷經世事才知,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了。

燭火跳躍的桌案上,程煜之擱筆将信箋封好,見她望夫石似的呆立窗邊,起身走過去将窗扇合上。

“仔細着涼。”他拉過她小手,揣進自己寬袖捂着。

“信我已寫好,一會兒還需勞煩你去趟大理寺獄,交給一陳姓獄卒。”他睫羽清顫,言罷面露愧疚,“抱歉将你們也卷進來。”

張孟春擡頭望他眉眼,只覺一瞬鼻酸,想他當初應是害怕重蹈覆轍,這才不惜遠離京城身赴海州,卻不成想兜兜轉轉複又回旋,前路漫漫未知吉兇,如同黑夜裏趕路泥淖中行船,可他卻仍願對自己敞開心扉,這份情意重有千斤。

她搖搖頭,“我下山的使命許就是為了助你一臂之力,就當,就當是我欠你的,來還債罷。”

程煜之聽得半懂不懂,不知她何出此言,正愣怔,只聽她又道:“那出弑君的戲碼,瑞王恐怕早已料到貴妃十有八九會失手,他的目标并非皇帝,而是将此事栽贓給太子一黨,所以,延慶此次怕是兇多吉少,你心中還需有所準備才是。”

程煜之聽得吃驚,不解她如何會知曉太子一黨之事,正欲問詢,忽聽院中傳來窸窣響動,反應過來見張孟春已然沖出門去。

片刻見她噘着嘴折返回來,身後竟跟着昨夜前去助力的九尾赤狐,那狐妖饒有興致打量程煜之半晌,不無豔羨的朝張孟春道:“仙姑向我求教那些,就是為了他吧?如此可餐秀色,仙姑果真識貨,前幾日我又編纂出個補本,回頭一定給你送來。”言罷一陣脆笑。

張孟春聽她說得愈發不像話,直臊得臉紅脖子粗,“再要胡說八道,休怪我翻臉!”程煜之卻不知她兩個說些什麽,只聽得一頭霧水。

“你來做什麽?昨兒個夜裏溜得倒快!”張孟春沒好氣。

九尾狐冷哼一聲,“昨夜那愣頭青和他師父皆在,我不溜難道等着他們捉不成??”

言罷朝張孟春翻個白眼兒,轉頭卻變了臉,朝着程煜之媚眼如絲,輕嘟櫻唇,狐媚模樣渾然天成,嗲嗲道:“昨夜費力幫了大人的忙,我今夜是特來讨賞的!”

程煜之見狀,恭敬朝她行個禮,“多謝仙子昨夜仗義相助,不知仙子想要什麽,若是在下力所能及,一定滿足。”

九尾狐見他舉動受寵若驚,想他已然知曉自己身份,卻并不嫌棄,亦無輕視,還以仙子相稱,如此謙謙君子,真乃世間罕有,遂回禮正色道:“方才與大人說笑,大人莫要見怪。實不相瞞,我今日前來,是無意間聽到些消息想要告知大人。”

尚未來得及說,忽聽房門咣當一聲被大力撞開,三人愣神功夫,只見小俠沖進門來,眼目瞪得如銅鈴一般,嗚嗚喳喳朝九尾狐大喝:

“吾見此處妖氣彌漫,就知是你,昨日放你一馬,怎地今日還找上門來?哇呀呀!看吾如何收拾你!”言罷就要揮劍。

九尾狐見他模樣險被氣笑,“怎麽着,過河拆橋!”

張孟春亦無語扶額,“我說燕小義士,早都與你說了,它與咱們是一夥的,你這是狗記性啊?”

“哼!”小俠撇嘴大手一揮,“沒!聽!見!”

見那三位劍拔弩張,程煜之趕忙過去規勸,可今夜注定是不太平,屋裏正亂着,忽見鳴兒慌慌張張由外頭來。

“少爺少爺,邱公子有急事求見!”

程煜之回過神,聽說急事二字,心裏重重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