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張孟春無意窺前緣 程煜之明了真心意

月升中天,程煜之身心俱疲返回程府,下了車正欲叩門,忽見一個黑影自院牆跳下,出其不意,唬得他一跳。

沒想到三更半夜門外有人,那黑影顯然也吓了一跳,二人定睛一瞧,皆是一愣。

“小春?”

“阿煜?”

程煜之心動一瞬。“你叫我什麽?”

張孟春回過神臉紅心跳,急忙岔開話題。“那個,你,你才回來?”

程煜之見她一身男裝,周身利落,不知這丫頭又要偷溜出去做什麽,心中千般擔憂萬般愁。

“又這麽晚出去?”

張孟春撓頭一笑,“小俠走了好幾日也沒個音訊,我睡不着,打算去靈濟宮探望他!”

程煜之無語扶額,三更半夜去會友,除了你也是沒誰了。他搖搖頭,又忍不住操心,“你可認得路?”

張孟春點點頭,“我已問過程管家。”

程煜之嘆口氣,道:“也罷,我正有要事拜托你兩個,你此去正好通知他快些回來。”

張孟春瞧他滿腹心事,又想他這幾日似都魂不守舍,猜測定是有事發生,遂輕聲安撫道:“不論發生何事,你都無需一個人承受,你還有那麽多家親故友支持你,你有懷秀、有小俠、有朱大哥,還有我。。”

聽她一席話,程煜之胸中滾過熱浪,她說的不錯,他們是他的支柱,他的底氣,有他們在,一切便都值得。

他一瞬不瞬望她,眼中溢滿春波,忽地想起什麽,伸手自懷中摸出一支珠釵遞過去,溫聲道:

“這是我前些日子散值後在街上買的,原本早想給你,卻被些事耽擱了。”

張孟春接過來細瞧,見那銀釵上鑲嵌一顆櫻桃大明珠,心道這珠釵定是價格不菲,街上可買不來這等貨色,卻也不拆穿,只甜甜一笑,嬌聲道:“那小春便收下了。”

四目相對,膠着一處,誰也挪不開一步。

彼時一巡夜人打更路過,遠遠見兩個人影于漆黑夜裏立于牆邊,就是一愣,顫巍巍提燈走近,見原來不是鬼魅亦非歹人,竟是一對癡男怨女互比眼力,不由翻個白眼,暗嘆夜黑風高互送秋波,這般詭異也是不常見。

——

三更時分,星月無光。京西妙應山,崇山峻嶺間,一匹黑色駿馬快似閃電,疾風驟雨般停駐一處巍峨山門前。

張孟春将馬兒拴在門前龍爪槐上,擡頭仰望那山門上高懸的靈濟宮三個大字,腳尖點地翻入牆去。

觀中空曠,但見巍巍殿宇夜中隐,熠熠靈光耀黑夜,張孟春暗暗吃驚,這荒山野嶺的道觀竟如此靈氣逼人,又想小俠走了數日也沒個音訊,一會兒找到他非好好數落一通不成。

他蹑足轉過三清大殿往後頭去,尋遍數間袇房卻不見人影,正兀自納罕,忽見一青磚小院中,一間袇房中亮着一盞小燈。她走過去舔破窗紙朝內望去,只見房中空空如也,只有個一丈紅绫蓋着的半人高的物什靠牆而立。

沒來由的,心中一陣癢癢,她見四下無人,便推門進屋,伸手掀去那紅绫綢,見底下原來藏着一架立式銅鏡。那銅鏡周圍鑲嵌一圈寶相繁花,基座卧一頭銅鈴眼猛獸,鏡子不知擱置多久,鏡面蒙塵,模糊糊不見人影。

她好奇俯身細看,忍不住擡手拂去塵埃,鏡中霎時雲散霧開。

陽春三月半,杏雨梨雲時。京城名妓館杏雲樓裏忽然來了位花魁娘子,霎時将半個京城攪動起來。

這位花魁娘子系徽州人氏,閨名蘇嫣,花名小小,不僅貌美堪比月中仙,一手琵琶更是彈得出神入化。京中的高官顯貴、詩人才子為了一睹她的芳容,不惜豪擲萬金。傳說就連皇帝都想将那花魁娘子招進宮去,卻被言官批駁得不得不斷了念想。

彼時程煜之剛剛升任刑部侍郎,春風得意,前程似錦。那一日散值,他被同僚慫恿同去杏雲樓吃花酒。俗語雲婊姐無情,戲子無義,他本不喜這等風月場子,奈何同僚生拉硬拽,他不想敗了衆人興致,便勉強跟去。

此一行恰逢那花魁娘子撫琴謝客,衆人有幸窺得真容,不由歡呼雀躍,卻唯獨那桀骜的程侍郎對此嗤之以鼻。庸脂俗粉,哪能入得他的眼?

卻不料一見蘇女誤終身。那蘇小小雖身在花叢,卻出淤泥而不染,談吐舉止、行容見地脫俗超群,好似飽讀詩書的閨秀一般,又姿容俏麗,添一分則濃,減一分則淡,這般尤物,天下難尋其二。

這邊程煜之郎心烈烈,那邊花魁蘇小小亦妾意濃濃,這位意氣風發的程大人愛煞了那脫塵絕色,自此墜入溫柔鄉一發不可收拾。

恰時京中發生一起貴妃刺駕之驚天大案,程煜之身為太子一黨,竟然查出此事牽涉瑞王,他欣喜若狂,積極部署扳倒瑞王大計。

偶爾抽身公務,便徜徉在那蘇小小的溫柔鄉中,她體貼入微,知情知意,似冬日暖陽,夏日清風,将程煜之迷得暈頭轉向,甚至做出驚天之舉,要為她贖身并迎娶進門。

這一消息如晴天霹靂,劈得程府雞飛狗跳,老太君急得病倒,老爹大罵兒子不孝,氣得要将他逐出家門。程煜之別無他法,只得先行緩兵之計,将那蘇小小金屋藏嬌養在別院。

郎情妾意,詩酒年華,人世間的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只是花晨月夕如幻夢,終究不過一場空。

那一日,墨雲壓境,大雨傾盆,程煜之恰好休沐在家,正與美人纏綿,卻忽遇官兵上門。

他一頭霧水看着親軍侍衛曾廣在書房搜出一身嶄新龍袍,痛心疾首質問于他,卻仍墜雲霧不明所以。直至看見蘇小小漠然躲避一旁,冷眼瞧着這一出好戲,這才如夢方醒。

姜貴妃一紙血書将朝堂攪得天翻地覆,上書自己受太子一黨蠱惑,這才犯下滔天罪行。彼時龍顏大怒,急命親軍将牽涉之人緝拿歸案。

程煜之百般不服,被刑訊逼供折磨得奄奄一息,卻仍是死不改口,直至親眼看見那個枕邊之人,那個被他放在心尖兒上憐她愛她的蘇小小,陌生人一般站在他的對立面,将那誣陷的謊言說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字都像尖刀紮在他心上,一刀兩刀,千刀萬刀,刀刀見血,刀刀斃命。

那一刻,程煜之的心徹底死了,他再無一字要說,只求速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登得多高,摔得便有多重。貴妃弑君一案最終塵埃落定,主犯滿門抄斬,行刑當日天降紅雨,日刮腥風,數日不絕。

程煜之被誣從犯還屬幸運,卻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一道聖旨将程氏一門的命運徹底改寫,自此男丁發配漠北,女眷世代為奴。

一朝風雲巨變,直看得張孟春心驚膽戰,再一眨眼,煙雲掠過,鏡中一片銀白。

蠻荒之地,了無人煙,冰天雪地遠遠地走過一隊人來,近了一瞧,原來竟是一隊囚犯,手铐腳鐐穿成一線,這等天氣卻着單衣,饑寒交迫,瑟瑟發抖。

雪下得愈發大了,三名押送人犯的官差瑟縮着頂風前行,風卷雪片迷人眼,打頭的官差見前方不遠處有處廢棄茅棚,便将衆人引入其中暫避風雪。

這一隊囚犯一路跋涉被磋磨得不成人形,當一張熟悉面容跌入眼眸,張孟春只覺一顆心好似被狠狠捏了一下,眼中霎時噙滿淚水。

程煜之形容枯槁,眸中無光,好似一具行屍走肉倚靠牆邊,與先前那芝蘭玉樹的端方公子判若兩人。

茅棚外風雪漸盛,茅棚內冷若冰窖,每個人都垂首瑟縮着,只剩耳畔冷風呼嘯。絕望的空氣在茅棚中結成了冰,凍僵的人仿佛就要奄奄一息。恰在這無望的時候,牆角洞中忽地拱進一只毛茸茸的小銀狐來,這倒黴的小東西猝不及防闖入這處被死亡窺視的方寸,目光相交,衆人一狐皆是一愣。

三名官差正愁無糧果腹,卻見自動送上門個肥物,一時驚喜異常。這等天氣,将此活物烤來吃最是鮮香,還有這上好的毛皮,行至下個鎮店定能賣個不菲價錢,也算這趟苦差沒白跑一趟。

想到此處,那距離最近的官差急忙跳過去将牆洞堵住,小銀狐還想再逃已然晚矣,它驚惶失措被逼角落,眼見另個官差抽出腰刀兇神惡煞般朝它劈來,一時吓得魂不附體。

電光火石間,只見程煜之飛撲過去,擋在那小銀狐身前,那一刀結結實實紮進他脊背,噗嗤一聲,血濺當場。

彼時驚呼聲驟起,三名官差亦傻在原地,不過須臾便回過神,瞧這人犯已是沒救,便啐一口晦氣,抽刀在他身上蹭淨血跡。人犯死了,不過費事編個借口糊弄過去。

曾經的高門大戶貴公子,如今的虎落平陽階下囚,大起大落人間世,富貴榮華如雲煙。

那小銀狐震驚此人為了救它殒命當場,只覺于心不忍,便将口中靈珠吐于他口,而後趁亂逃離。

且說程煜之那三魂七魄蕩悠悠正要魂歸地府,卻意外得了那小靈狐的修為,只覺一股大力将他拽回,回顧一生倉促短暫,一瞬好似大夢初醒,再一睜眼,竟回到三年前掉落護城河中被救起來的那一刻。

燭臺上燈花炸開,張孟春恍惚回神,似好似浮生千劫盡,長日一燈明。而今一切困惑迎刃而解,她終于明白為何先前程煜之對她的态度陰晴不定,原來他竟重生了,原來前世裏他與那蘇嫣竟還有這樣一段孽緣。而今真相大白,知他前世遭受如此苦難,今生又怎忍心取回魂魄讓他承受性命之憂?

轉念又想到小銀不惜以百年修為換取他重生以報救命之恩,不由對那小銀狐另眼相看,暗嘆它原來竟是如此有情有義。又想起自己與程煜之的陰錯陽差,只嘆真真是無緣不聚無債不來。

惶惶然往回走,路過玉皇殿側靜室,忽聽經聲陣陣,原來竟是‘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張孟春聽得入了神,再一看窗紙上影影綽綽不由心驚,她點破窗紙,看見靜室昏燈,一位道人正盤坐蒲團閉目誦經,其中山精鬼魅,冤魂兩兩,都來聽經修行,心中大受震動,忽起了心意,決定不再取回那一魂兩魄,只當是替蘇嫣還了人情。

再一細看不由吃驚,只見那穩坐其中的道人身披紫袍,金冠簪玉,白面長須,通身上下逼人的仙氣。這不正是上回她神游紫微宮時遇見的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衍師叔麽?只是他又如何會在這裏?

正自驚訝,忽聽身後有人喊她,回頭一看,竟是小俠。

恰時小俠正抱着一摞經書路過,見到她十分驚訝:“師姑怎地在此?”

張孟春收回神思輕聲道:“你去了幾日杳無音訊,我不放心,便來尋你。”言罷又指指身後靜室,道:“裏面那位又是哪位?”

小俠壓低聲音,“是吾的師父啦!”

張孟春一驚,心道原來他竟是宗衍師叔的徒弟,如此這般自己這個“師姑”輩分可起大了。想到此處指指自己道:“你沒對他提起過師姑我吧?”

小俠聞言一噎,苦着臉搖搖頭,“尊師得知吾前些時候效仿他老人家雲游四處,怪罪吾不好好安守道觀修行,已然罰抄了幾卷經典,若是再将認了師姑的經過告知他老人家,這觀門怕是一時半會兒都出不去了。”

張孟春聽得無語又好笑,同情的拍拍他肩安撫道:“程大人有事找你我商議,你需得盡快抽身去程府與我們彙合才是。”

“是否有妖要捉?”小俠聽得躍躍欲試,遂轉轉眼珠道:“後日師父要出門會友,到時府上見。”

——

一個時辰後,天将破曉。程府,程煜之熟睡正酣,他長眉微蹙,鼻息輕淺,身上白吳绫汗衫子微微敞開,露出結實胸膛,他雖尚文,卻也曾向延平學些防身拳腳,相比一般文官孔武許多。

張孟春蹲在床邊靜靜望他,他的睡相倒映在她如水眸中,如此英俊可愛,她早已忘記自己當初為何會那樣厭棄于他。

半晌她俯身枕在他胸前,小臉貼緊他胸膛,聽他胸膛中有力的心跳聲,忽然覺得心安。輕輕一吻印在他面頰,又深深望他一眼,這才起身離開。

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黑暗中,程煜之睜開雙眼,卻感覺她的體溫和香氣仍在,一顆心久久不能平靜。

淺喜似蒼狗,深愛如長風,他終于意識到,前世自己恨極了的那個人,重來一次,為何卻還念念不忘,屢屢為她妥協讓步,答案原來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