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夢醒時分肝腸斷 山雨欲來急綢缪

大理寺獄,宋延慶直至被押入大牢,仍是不明白發生何事。

“來人吶!你們為何抓我?我要見甕大人,我要見甕大人!!”

他已喊了一個時辰,獄卒被他吵得煩不勝煩,出去片刻,請來個侍衛打扮之人,延慶見終于來了人,慌忙抓着牢門朝那人喊:“大人,大人,我要見甕大人!”

侍衛冷冷睨他一眼,示意獄卒将門打開,延慶以為是要放他出去,一時激動就要奪門而出,那侍衛見狀擡起一腳,大力蹬在他小腹上,延慶被踹得倒退幾步撞在牆上,捂住疼痛難忍的小腹,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你,你是何人,膽敢如此造次!”他恨得咬牙切齒。

侍衛冷冷,“我是誰你無需知曉。”

“我要見甕大人!”

“大人公務繁忙,豈是哪個都能見的?”

延慶腹痛難忍,額角滲出薄汗,咬牙道:“你們,你們抓錯人了。”

“哦?”侍衛蹲下身,冷冷望他,“你若是宋延慶,那便沒抓錯。”

延慶如遭雷擊,一個垂死病中驚坐起,“沒抓錯?為何要抓我?!”

侍衛不願與他廢話,起身便走,延慶早已顧不得體面二字,探身緊緊抱住他腿,目眦欲裂,“冤枉啊,我冤枉!我要見甕大人,帶我去見甕大人!”

侍衛不耐,伸手薅他衣領,擡手朝他臉上一記重擊,延慶腦中登時空白一片,回過神只覺口中腥甜,一行血水順着嘴角流下。

“若是再不老實,我便叫人來縫了你的嘴!”侍衛撂下一句狠話轉身離去。延慶倒在地上,像一具被抽去五髒六腑的皮囊。

——

程府,清寧苑此刻卻不安寧,延平正苦着臉對程煜之述說經過。原來昨兒個夜裏,不知打哪兒突然來了一夥官差,不由分說将延慶帶走,窦氏夫人見狀猜測此事不善,便急忙命僮仆前去宋府給公爹送信兒。天一亮老宋大人便去公門打聽,延平坐不住,便來找程煜之商量對策。

程煜之得知消息後比預料之中平靜得多,他安撫延平半晌,便去了刑部。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延慶被抓一事,一個早上便已在刑部傳開。

程煜之到了刑部,見龔尚書還未到,正自心急,忽見邱文成由身後來,神秘道:“程兄,我剛一來便聽說宋大人被抓了,此事你可知曉?”

程煜之點點頭,臉上表情不言自明。

“呂主事與他同住觀音巷,說是寅正聽街上人聲嘈雜,他不敢開門,攀牆一看,遠遠見宋大人府上被官兵圍了!”

“官兵?他可曾看清楚?”程煜之暗忖早上延平明明說他是被官差抓走的,怎地這會兒又成了官兵?

“他說的信誓旦旦,應該錯不了!”邱文成知他與宋家乃故交,便又道:“兄長莫急,咱們再去問問!”

程煜之擺擺手,只覺一時如墜迷霧。

半個時辰後龔尚書來了,他面色陰沉,一張長臉好似又長了三分。衆人察言觀色,知他定是為自己人被抓一事煩心,個個小心翼翼。

程煜之見他進了公房,跟着叩門進去。龔尚書正擰眉踱步,見他進來不明所以。

“程大人何事?”他雖心情不佳,對待程煜之還算客氣,只因他是聖上親賜的官位,連聖上都青眼相待之人,他又怎敢不放在眼裏?

程煜之将房門關好,回身朝龔尚書一揖到底。“龔大人,下官是為延慶之事而來,他的事想必大人已然知曉。”

龔尚書一怔,“他的事你又知道什麽?”

“下官只知他被官兵帶走,餘下一概不知。程宋兩家乃世交,延慶又是龔大人屬下,現下宋家焦急不已,如若龔大人知曉什麽消息,可否指點下官一二?也叫宋家心中有底,好快些将他營救出來!”

龔尚書聞言冷笑,“營救?程大人,你莫要白日做夢了!我勸你呀,還是莫要跟着趟這渾水才是!”

言罷不由恨恨,“這個宋延慶,淨是給我找麻煩,原本因為他辦案精進才将他調來此處,不成想卻這般愚鈍,該查的查,不該查的他也查!他在刑部當差,若是聖上怪罪下來,咱們都得跟着吃瓜落!”

“大人,作為故友,下官怎能袖手旁觀?這又豈是君子之道?”程煜之聽言辨意,便知事态嚴重。

龔尚書在屋中轉磨似的繞了兩圈,嘆口氣道:“罷了,你是個心中有數的,我便告訴你吧!”言罷湊在他耳邊顫聲道:“姜貴妃昨兒個夜裏死啦!”

程煜之腦中轟然炸響驚雷,“死了?”

“可不是嘛,昨夜裏突然上吊死啦!”龔尚書急得搓手,“死前她用血書寫了一份罪狀,說是被禮部的孔大人收買,謀害聖上好扶太子上位吶!”

“孔大人?怎又與孔大人有所牽扯?”程煜之一頭霧水。

“誰說不是,可壞就壞在那姜貴妃是孔大人的小舅子媳婦兒家的一位遠房親戚,哎,就因為這彎彎繞兒的親戚關系,孔大人恐怕有口難辯。如今已被押入死囚牢啦。牽涉其中的還有給事中馮唐與林羽,哎呦,如今朝中可是人人自危呀!”

程煜之聞之大駭,暗道今生有些事雖未改變,可其中細節卻是大變模樣,他搞不清事态将向何處發展,一時只覺心中凄惶。

“下官愚鈍,不知這與延慶又有何的關系?”

“哎。。貴妃血書中提及延慶作為中間人曾替她幾次周旋,你說有何的關系?!”

“一派胡言!”程煜之大怒。

“哎喲小點聲音!”龔尚書誠惶誠恐,“我說程大人,如今信與不信,是真是假又能如何?關鍵是聖上已然看過血書,龍顏大怒,親自下令派親軍将孔大人與延慶抓了。如今這個關頭,人人自危,又有哪個敢不順着聖上去說去做?”

“程大人,你是個聰明人,不然聖上也不會直接委你個郎中之位,哎,我勸你呀,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程煜之聽得怔怔出神,半晌施禮告辭,龔尚書見他陰沉個臉一言不發,忍不住問:“程大人意欲何為?”

“進宮,面見聖上!”程煜之一字一頓,仿佛下了必死決心。

龔尚書仿佛聽見什麽大逆不道之言,一張老臉吓得慘白,急吼吼跳過去按住他,“我說祖宗,你們一個兩個的這是想要我的老命呀!刑部出了一個宋延慶還不夠嗎?如今你又要去裹亂,非得将聖上惹火了,将咱們一窩端了是怎地!城池失火可是要殃及池魚的呀!”

程煜之聽他一席話,好似一瞬清醒過來。他說的沒錯,怎能因一己之私令身邊之人深陷危機?想自己在盛怒之下險些做出傻事,不由自責後怕。

——

東宮,內殿之中一片狼藉。順帝立于殿央餘怒未消,頸上一道深深的淤痕依舊醒目,時刻提醒他那夜之事是多麽兇險。

太子垂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一旁跪着淚流滿面的皇後。

“你為何不說話?你就這麽急不可待盼着朕死?!”

“父皇,父皇息怒,兒臣對此事一無所知,兒臣冤枉啊!”太子涕淚橫流。

“皇上,景兒是你的親骨肉,他從小溫良恭儉,連只螞蟻也不忍踩死,又哪能做出弑父這天理難容之事來?”皇後哭得淚如雨下,卻思路清晰,“皇上聖明,此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朝中黨派紛争已久,皇上莫要讓自己唯一的皇兒成了那黨派紛争的犧牲品吶!”

皇後的一席話令順帝深思,她說的沒錯,他只此一個嫡子,江山早晚是他的,他又何需急這一時?難不成,真是有人蓄意陷害?

他望着地上瑟瑟發抖的皇兒,又想他平日舉動,心中一陣動搖,可轉念一想自古皇家無親情,他也保不齊是受誰慫恿。一時難理頭緒,只覺頭疼不已。

“好了,這段時日,你自好好閉門思過吧!””順帝扔下一句話,轉身帶着季公公出了東宮。

“季常海!”

“老奴在。”

“傳命下去,讓甕清塵盡快将此案徹查清楚。”

“是。老奴這就去!”

“且慢。方才太子說的話你全聽見了,你覺得,此事可與太子有所牽扯?”

季常海聞言驚惶不已,連忙跪地叩頭。“皇上,老奴怎敢妄加揣測!”

順帝睨他一眼,沒好氣道:“恕你無罪!”常言說得好,人老奸馬老滑。

季常海顫巍巍起身,思忖片刻道:“姜貴妃的血書聖上已然目睹,如今貴妃已死,老奴以為真真假假孰是孰非難下定論。若是執意追查下去,只怕連累之人甚多,到時不好收場。。”

“難不成就這麽算了?”順帝摸摸脖子,只覺隐痛未除,怒氣難消。

“老奴愚見,太子畢竟是皇上的親骨肉,且尚年少,即便被人利用也尚有情可原,但朝中有些大臣也忒過嚣張,不如借機敲山震虎,也好讓別有用心之人好好思量思量。”

順帝暗忖片刻,覺得這老狐貍說得似乎有些道理,轉念想起什麽,道:“只是不知那夜是誰替朕喊的救駕,若不是那一嗓子,恐怕朕已遭毒手。”

季公公眼珠一轉,話即出口:“聖上潛心修仙多年,那夜定是神仙顯靈,将聖上救下。”

順帝一笑,明知他胡謅,卻聽得順耳。

“今夜招胡美人侍寝。這幾日不知為何,朕好像特別想念她呢。”

夜華宮,胡美人正啃燒雞,卻沒來由嗆了一口,咳得她眼淚橫流,只覺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

是夜,距離大理寺獄兩條街的一條窄巷,一架青篷馬車已停在此處多時。又過片刻,一個人影快步進了巷子,挑簾上了馬車。

“程兄久等了。”王校斌風塵仆仆坐在程煜之對面喘粗氣。

“勞煩賢弟了,事情辦得如何?”

王校斌胸有成竹,“兄長不必擔心,那獄卒姓陳,是我姐夫的妹夫的兄弟,是親三分向,總歸是牢靠的!”

程煜之略感安慰,擡手将一包銀子遞給他。“這是謝銀, 回頭替我轉交你那親戚。”

王校斌推手不接,“兄長莫要見外,答謝之事兄長就不必費心了,今後營救宋大哥,多的是需用銀錢之處。”

程煜之動容不已,“多謝賢弟。”

王校斌擺手,“倘若獄中關的是我,兄長也定會多方奔走,鼎力相救的。”

時間緊迫,二人話不多說,馬車來在大理寺獄門前時,陳獄卒已等在門外。

王校斌做過引薦後,陳獄卒便将程煜之引入牢中。

“大人,一會你們長話短說,我在外頭候着,頂多半個時辰。”

程煜之道過謝,随他七拐八拐進了一間牢房,他見牆角陰影處橫躺個人,遂拉下鬥篷帽子走過去低聲喚:“兄長。”

延慶聞聲醒轉過來,聽那聲音熟稔得很,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是夢是真。一轉身,滿身的疼痛令他霎時清醒,提醒他如今正身陷囹圄。

“煜哥兒?”他嗓音沙啞,見到故人,滿臉的不敢置信。

程煜之見他衣衫不整,發髻散亂,前襟上斑斑幹涸血跡,臉上更是慘不忍睹,雙目紅腫,左顴青紫,口唇幹裂,與平日那個風度翩翩的宋延慶判若兩人。

程煜之霎時淚目,撲過去扶住他。“兄長,有人打你不成?”

“燦德!”延慶緊緊抓着他手臂,通紅雙目中湧出淚來。“你如何來了?事情怎會這樣?!”

多說無益,程煜之忍痛将貴妃自缢實情告知,延慶聽後驚慌失措。

“血口噴人!甕大人呢?那日我查出瑞王是幕後指使後,第一個便将此事告知于他,姜貴妃是否誣告,一查便知!”

程煜之一怔,“你将此事告訴他了?”他思忖前世裏甕清塵明明是少數保持中立的大臣之一,不知今生如何成了太子一黨,不由對這難以掌控的微妙變化感到惶恐。

“賢弟,你為何不說話?”延慶見他陷入沉默不由心焦。

“兄長,事到如今你還不清醒!瑞王此舉明擺着是要除掉太子一黨,同時震懾群臣,如今貴妃已死,你又無證據,如此情形,要如何去查?”

“賢弟,你去找柳将軍,老将軍風骨尚存,嫉惡如仇,你去求他想想辦法。”延慶仍不死心。

程煜之早已去過鎮北侯府登門拜訪,那柳老将軍只推說自己年老體衰,再不過問朝中之事,程煜之無奈吃了閉門羹,可此時又怎能實話實說再刺激他?

他沉默半晌,嘆道:“所幸你并非主犯,我與乃父仍在多方奔走,如今只求能夠輕判。”話雖如此,他心中卻連一成把握也無。

“輕判?”延慶喃喃,“那孔大人與馮林二位大人也是無辜的,他們又能否輕判?”

程煜之搖頭,“事到如今,也只能自保。”

延慶如夢方醒,後悔當初不聽勸告一意孤行。想那朝中為官多年之人,無一不是老狐貍,更何況八面玲珑的瑞王?他太過輕敵冒進,如今卻被人反将一軍。可他卻無論如何想不通,怎地一夜之間,竟會天翻地覆,乾坤颠倒?

“煜哥兒,愚兄糊塗啊!當初自作聰明,不聽勸告,這才落得如此境地,我死不足惜,只怕連累全家性命,愚兄罪該萬死啊!”話未說完,延慶伏地痛哭。

眼見七尺男兒伏地痛哭,程煜之也忍不住清淚滑落,他将延慶扶起,定定望他,決絕道:“兄長放心,我便是拼得一死,也定會救下宋家幾十口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