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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達文再次收到正豐信的時候,已經差不多一年後了。信中說,他出國的事情已經準備就緒,不日啓程,希望登船前能和達文見面告別。
達文如約去了正豐住的酒店。一年不見,正豐的模樣沒什麽變化,神态卻完全不同了。
“你這一出國,便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見了。”達文感嘆。
“我也許會客死他鄉。”正豐的情緒并不高。
“你不打算回來了?”
“如果外面跟我想象的一樣,就呆下去。”正豐說。
達文從他悲觀的口氣裏知道他還沒有從那件事裏走出來,原來的正豐,眼睛裏像閃着星星,跳着火苗。現在呢,眼裏的星星不見了,火苗也熄滅了,整個人暗淡下來,沒有了原來的神氣勁兒。
“外面怎麽也不如家裏好,出去看看,學點洋本事就回來,看看我們還能一起做什麽。”達文道,“你有看雜志嗎?我們的漫畫還在繼續呢。”
正豐嘴角動了一下,看不出是想說話說不出來,還是想笑卻笑不出來。
“那很好啊。”
聽起來,他是沒有再看。而達文是一直保持着兩個人署名。
“我現在經常幫助組織展覽,你是有天賦的人,等你回來,我來幫你策劃展覽。包你一炮紅遍半個中國。”達文笑道。
“我倒是想說,等我穩定了,你也出去呢,我們一起在外面揚名不是更好。”正豐道。
“這想法倒是好,不過條件是我必須考上官費的,或者你能給我找到免費的學校。”達文笑道。
“我會留心的,聽說有的學校設有獎學金,我會幫你研究。”正豐認真地說。
“讓你這麽說的,我還真活心了。下次我也考下官費的試試,你出去了好好打聽打聽獎學金的事,說不定我還真有機會呢。”達文道。
“對呀。我長這麽大,最愉快的事情就是和有你這麽個好朋友。實際上,除了家人,我跟誰都沒有道別,只是想着再見你一面,就這麽分開實在可惜。若是能一起留學該有多好。”正豐有些憧憬。
“是,可惜。”達文聽了一方面很是感動,而另一方面卻替他擔心。他這樣不想和自己分開,卻也一年沒有通信了,達文以為他回了家,定是和家鄉的朋友一起玩,不通信實在正常。可他卻這樣說,這不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了。他想說出去了盡快交新朋友,可有覺得說了也沒有用。
“到了那裏馬上給我寫信,經常寫信,保持聯系。”達文道。
“會的。”正豐點頭。
“換了地址一定別忘了告訴我,否則的話,我得了機會出去了,卻找不到你了,該多麻煩。”達文笑道。
“這個你放心。”正豐保證道。
“多寫寫外面的事,讓我也多了解了解。”
“好。”
這個當初和明芝說要一起化解矛盾的人,當矛盾真的來到面前的時候,竟把這話忘了個一幹二淨,一個化解的行動都沒有,反而自己倒被此事害得體無完膚,他實在還是小孩子一樣的幼稚啊。達文心裏感嘆,可惜他一個翩翩才子如今郁郁寡歡,也可憐明芝一往情深卻愛而不得。
那天,曼玲抱着孩子從娘家回來,她胖了不少,俨然一個豐腴少婦。她将孩子給了保姆,走去明芝房間,她在門前來回走了一遍,似乎猶豫着要不要進去。最後,她還是推門進去了。
“曼玲!”明芝見她進來笑道。
“正豐出國了。”
明芝聽了,嘴裏哦了一聲,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他只是讓哥哥去酒店見了一面,哥哥送他上了船。”曼玲接着說,“他是該來家裏一趟的,畢竟爸媽也照顧他那麽久,也該跟他們告個別。”曼玲抱怨道。
“他是該來看看伯父伯母的,不過他這個人,該做的卻沒做的事也不止這件。”明芝說。
明芝上次聽到正豐的事是曼玲告訴她正豐回家了,現在又告訴她正豐出國了。這是明芝知道的最後兩條關于正豐的消息。第一次的時候,她覺得她的心抽動了一下;這次則像被長長的針在心上刺了一下,又慢慢地抽出來,在心上留下了一個小洞,滲着血。
如果這時達文看到明芝,他也同樣會發現明芝的眼睛也沒了光,既不明亮也不清澈,好像那縷清靈之氣被抽了出去,又被注入一縷混濁。
這個世界是渾濁的,眼睛不必那麽明亮,不必看那麽清楚。
明芝心想,這輩子和這個人是從此再無見面的機會了。想到這,她有一種沖動,想舉起一桶油漆從頭給自己澆下去,把自己刷成一個新人。而此時船上的正豐望着越來越遠的海岸也有同樣的想法,離開老地方,做個新人。
明芝站到鏡子面前,對自己說,這事已經過去了,這事必須過去,眼下它是個大事,過了十年二十年便是小事了,媽媽經了那麽大的事都挺過來了,我也能。她又想起一位老師說過的話,把自己放在高處,就會有不同的看法。那麽站在天上呢,是不是就看不到這件事了?
第二天,明芝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正豐來,他在眼前晃動。她生氣地對鏡子裏的自己說:你連這種糾纏都擺脫不了,又如何活好以後的幾十年,還如何掌控自己的生活!你的生活裏必須沒有他的,絕不讓這事跟着自己!她像個帶兵的長官給自己下了個死命令。可正豐的影子還是時不時地會晃到眼前,她開始恨他,她祈求上天,讓他暗淡吧!
五年後
明芝後來如願進了滬江大學,畢業後,她進了一所教會中學教書。雖然沒有如美珠期待的在大學教書,但也算是實現了一半理想。就像一個盼着長到一米八五的孩子,發現長到一米七就不長了,不過胳膊腿健壯,雖不高大卻也魁梧結實。凡事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起夭折的病殘的強上千百萬倍。不過,在大學讀書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副教授喜歡上了明芝,不出意外的話,明芝會嫁給這個即将成為教授的人,跟自己成為教授也沒什麽區別了。更重要的是,明芝沒有止步不前,她仍然尋求着進大學教書的機會,不是所有人的理想都是一步實現,有人需要兩步三步的。
兩年前,吳老爺子去世,美珠帶着明芝和妮妮搬出吳家,住進了自己的小公館。立春跟随馬叔過了兩年的好日子,可就在明芝畢業,美珠準備美滋滋地享受生活的時候,傳來了馬躍的靠山失勢的消息。馬躍受牽連僥幸躲過了牢獄之災,家財卻被洗劫一空,立春被一并洗劫。過了一陣子,立春見馬叔沒有東山再起的跡象,而且那時,姥姥已經不在了,他便賣了姥姥的房子,帶着老婆和三個孩子回了上海,也住進了母親的小公館,讓母親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明芝現在是家裏的頂梁柱,母親妹妹哥嫂侄子,大事小情都要靠她拿主意。美珠面對着游手好閑的兒子,不得不捏緊錢包,不肯錯花一分錢。至此,她的兒女讀書計劃,成一半,敗一半。現在,她開始唠叨孫子們讀書的事了。
達文畢業後開始專注畫展畫廊,夢想着将來有自己的畫廊。他接各種繪畫業務,也繼續為雜志報紙畫漫畫插圖,還要和弘遠一起研究古董,忙的不亦樂乎。王一方和達文兩人越來越默契,已于一年前結了婚,現在,兩人正等着小寶寶出生呢。
曼玲沒有繼續念書,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喜歡把兩個寶貝的的趣事寫下來,陳伯母鼓勵她登到雜志上去,她卻不想和別人分享,只想等孩子長大念給他們聽。吳老爺子去世之後,弘寬弘遠哥倆分家,弘寬将老房子和老店都折價買了過去,弘遠拿錢離開。弘遠在陳家附近買了處小房子搬了進去,餘錢一部分交給曼玲,一部分交給達文,達文正籌備一間小畫廊,他看好達文。還有一部分歸自己買賣古玩字畫。他先是跟着達文涉足美術圈子,對字畫有了興趣,後來發現自己對古玩的興趣也是極大,便到處搜尋便宜的寶貝,買來賣去,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壞。
正豐自從随着一聲汽笛去了歐洲,還沒有回來過,他也沒有回來的打算。正豐的祖母依然健在,和正豐母親一樣希望他回來。好在婉清嫁在本地,經常帶孩子回來圍繞在祖母母親膝下,給她們帶來不少樂趣。正豐一直和達文通信,最近的信中稱歐洲極好,到處是古跡藝術,一輩子都看不完。陳先生關于正豐可以出書的預言沒有實現,不過,達文幫他把兩篇游記登到了雜志上,算是了了些許心願。
兩個人的情愛□□,毀滅了三個人的生命,燒傷了周圍人的生活。恩怨和痛楚都随時間越來越遠越來越淡,盡管傷痕偶爾還會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