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長相見(一)
冬日天空,便是這樣黑雲壓頂的個情形的,叫人敬畏,也叫人迷茫,似乎這些百姓的心裏都在想着何時才能開春,何時才能待柳生燕歸,何時才能見到想見的人,鳥掠柳枝驚池,春光大好之日令人向往。
沈稚夢中,正是祁逍設宴邀請衆人那天。
不過一抹春色,對于即喜事連連的秦王府衆人來說,自然是尋得到的。
祁逍一身深灰色外袍,外衣上厚重的狐貍皮毛把他微薄的身子掩蓋了個三四分。一條銀白色的穗子直直落在腰間,連同那蒼黑色的束腰上挂着的一把短劍,也直直往下,讓人為之傾随的視線怎麽都移不開。
最為重要的是,他帶了一張面具。
府中下人遠遠一瞧,那身段,那模樣,那氣勢,淩厲卻又不失少年稚氣,溫和卻又多了幾分從容,一個和諧卻又不那麽和諧的少年,就是他們未來的主子。
這個也許眉眼彎彎的少年,有時說笑像極了那位故去的王妃,一時沉郁頓挫,又像極了府中那位沉着冷靜殺伐果斷的王爺。
現下他正仔細端詳着府中一切已經枯死的盆栽,尤其是那樹已故秦王妃最愛的芙蓉花。
枯枝敗葉,黃黑泥土,在角落裏無人問津許久,連帶它裏邊的蟲兒都死了個半。
“換一盆過來。”
祁逍淺淺一笑,将對面那個看起來口齒伶俐的丫鬟使喚了來。
“是,小王爺。”
“叫什麽名字。”
“回小王爺,我叫紫荊,昨日剛入王府。”
圓潤的臉龐上兩顆似葡萄般的眼珠子确實好看,看着也很機靈,是個聰明的模樣。
祁逍一時間眼波流轉,思緒就被遠遠拉入回憶,飛雪連綿朦胧雙眼,面前那人再看不見,只能瞧見那人紮好的丸子頭,垂下一縷青絲。
王府沒了女主人,王爺又是個不愛操心的主,故而府中衰敗許久也不曾有人理會。眼下小王爺重新入主王府,這座府邸也終将迎來它的第一枝春。
或許不久,未來的王妃也會被迎進府中,那時,一切都好。
春光融融,遍地往日生機。
祁逍輕手輕腳推開王府後院那座藏書閣,灰塵使然,遍地滄桑。他輕咳兩聲,還是踏了進去。
“咳咳。”
他到底是有多頹廢,才一直不肯踏進這藏書樓。藏書樓是王妃最愛去的地方,王妃病故後,王爺不再涉足此處,更不許讓人進入此處。
祁逍不由得感嘆,這座滿是母親回憶的藏書閣,早就失去了往日的生機,連同府中各處一般,沉寂了許久。
他彎腰拾起一本醫書,裏邊繪制了各種各樣的草藥圖案。不禁聯想到一個娴靜真淑的女子将自己所知所悟都寫在了這本書上的場景。
他一時間覺得,自己未來的王妃就得要這樣的姑娘。
娴靜端莊,溫文爾雅,落落大方,自己未來的心上人也該是這個模樣。此時此刻,他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海此時也正掀起點點風浪。
“裴染。”祁逍在門口喚了一聲,那亭子不遠處走來一個極其高挑的青年。
裴染:“小王爺,有何吩咐。”
祁逍居高臨下,倚着欄杆,伸手攬了幾片雪花,嘴角一揚掩了心思:“拿紙筆來。”祁逍落座桌前,硬是臨着一窗雪寫了一封信,他将自己最近對弈所得心得都盡數其上。
裴染聞聲,心中有數,這應是給未來王妃的信了。旋即凝聲屏氣,默默退了出去,合上房門。
祁逍原先收到的的一封信,字體用的是楷體,內容多在傾述日常生活中的興致和情趣,自己覺得無趣,這才試探性的說了對弈的事。
不想後來,這位見解獨到的姑娘家突然來信,說自己同他人對弈又得了體會,言語盡陳其表,語氣忽然變得不太一樣,是那種帶有絲絲睿智的意味,談吐間進退有致,若論棋道,見解非凡。
後來她又來信,信中內容又是不厭其煩的傾述。因于禮貌,祁逍顧着她是個未婚的女子,便不再回信。
天空中又揚起飛絮,那是降落的雪。沈稚撐開傘,又感嘆:“想過春天了,想去飛風筝。”
沈沐:“快了,馬上就開春了。”
沈稚忽然想到什麽,心裏陡然兵荒馬亂,一時間飛雪連綿,她不由得長籲一口氣。
“沐哥哥,我得去城門口拿封信,你陪我吧。”
“為何?你又給誰寫信了?”沈沐疑問道。
沈稚細細道來:“那日,我在城門等玉寧,正想把我們一起寫的那封信給清清阿姊,聽說她下月就要回京做太子妃,我們很高興。”
“但是那日玉寧在教習堂裏抄書來不了,所以我就自己來了。但是我們為了給清清阿姊一個驚喜,所以我就沒用家裏的信箱,跑到城門這裏來了。”
“然後我等啊等,一直都見不到人,等了很久才等來那個人。然後他見我一直等在這裏,微微一愣,先是把我的信收走,再給了我一封信。”
“我以為是清清阿姊給我們的信,回家一拆才發現是封匿名的信,上邊寫了很多對弈的體會,我覺得有趣,才一直和他寫信來着。”
“我也很奇怪啊,問那個人,他怎麽都不說,反正我也沒署名,我也不擔心會惹禍上身。這個人還挺有趣的,與我而言,他的體會很有用。這個時候正是我們約定好的日子。”
“上次的棋局我問過他了,這次應該會回我的。”
沈沐聽完,沒別的心思,無奈的嘆了一句:“你啊,除了對弈就是聽話本,就能不能有點世家小姐的模樣?整天不務正業,日後可怎麽得了。”
“又來了,哼,不聽!”
沈沐帶着沈稚緩緩走向城門,不過多久,那城門口的收信處又多了一個人。
傅昭昭的婢女狠狠抽搐了下,眼眶裏流連的吃驚之色連連打轉,一時間不知所措了起來。
丫鬟桃枝心道:“沈!沈三姑娘!通信的人居然是沈三姑娘!”
桃枝輕輕咳嗽,面見沈稚第一眼心跳便加速,她只得狠狠低下頭,把傅昭昭寫的的那封信遞出去了。
“咳咳。”桃枝并不知道,陰差陽錯的,祁逍與沈稚只通了一封信。
走在路上,沈沐總是欲言又止。
沈稚趕忙關心道,“你怎麽了。”
“沒事,萋萋不用擔心。”
王府之中,二人正在商讨。這是祁逍第一次入京。在江南游歷了一年多,才肯入明京城來。彼時他還沉浸在滅族之痛中無法自拔。
裴染道:“公子切不可露臉在外,若是您這張臉就被看光了,那可不得了!”
祁逍将裴染說的一通廢話總結為四個字:啰嗦至極。
旋即不久,祁逍在裴染那極其複雜的眼神的打量中笑了兩聲。
笑了?公子笑了?!我嘞個去!
“公子可得記住了。”裴染不解道。
“嗯。”祁逍正色道。
“?”
什麽?我沒聽錯吧?這一來一去,祁逍幾乎将平時鄭重的神色去了個半,此時心境開闊,面上正是個喜洋洋的容色。
祁逍披着毛衾,他側身躺着椅子上,将自己半邊臉埋在雪白的毛絨裏邊,心滿意足的睡去。
裴染見狀,輕呼一聲。祁逍還是個孩子,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
此時雪重壓瓦,枯枝都攬了好些雪,稀稀落落的,煞是好看。一時飛在池塘,一時飛在窗臺,一時落人手心,放眼望去,府中一片雪白,滿滿冰霜,站在庭院中半刻就能讓人心境涼透。
沈稚攤開信紙,見他言語裏頗存溫潤之詞,一是細細說了那殘局,二是說了他的處境,總而言之,多在陳述自己心境。
沈稚看完,一時間心裏五味陳雜。
這人母親去世許久,父親消極度日,他的生活很不好,沒人喜歡他,也沒人關心他,他只能每日守在那個空蕩蕩的家裏,日複一日的等待自己的來信。
這人!好慘!那自己是不是要多給他一點安慰。
沈稚像只散了架子的木偶,徑直癱在鋪滿毛衾的桌上。側目一看書冊,又扭頭看過身旁的信紙,狠狠的吸了一口氣。
“哎!”
可是一旦參雜了其他情感,這件事就不只是涵蓋當初那份初心那麽簡單了。
他們,一開始不就是探讨棋道心得嗎。
沈稚面無表情的把那份信都扔進了火盆,直至它燒成灰燼,便讓屏風後的丫鬟把它倒在了外頭。
可是,自己這麽做會不會太不厚道了?畢竟人家都已經那麽慘了,若是再雪上加霜,會不會……
“唉。”沈卿探步院中,抖落一身雪才落座沈稚身邊。
“阿姊。你怎麽了?”
沈卿眸中淡然失色,嘴角抹過一絲苦笑:“有人來提親了,阿稚,你知道我不想成親。”
沈稚吃驚道:“是誰跟阿姊你求親了!難道是……為什麽……阿姊看着這麽難過……呼。”
“我讀書,明事理,只想尋得如意郎君,這份心情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托付的。”
“他看着面善,又是個實誠的人。我不忍說明,不忍叫那人傷心。”
“他雖習試很差,但勝在心好。”
沈稚靜言,凝聲屏氣,伸出預備安慰沈卿的手又抽了回去。
她其實已經逐漸體會到這人世間離別的痛了。
倘若她真的和阿峤在一起了,日後真的要離別,自己可能會随他一塊去,絕不獨活的。
沈稚眸中慢慢生出一層霧,涼但溫熱。
她緊緊抱住沈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