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長相見(二)
蒼白色的天空上凝聚着一堆能與淺色棉花相似一二的雲絮,北風吹過的白草紛紛作響,尤其是此刻在遠處沉沙飛揚的風暴,聲勢最大。
沈稚自從上次得見趙扉真容後就大病一場,被趙扉養在桑乾河以南的軍事重鎮裏,到現在也已經過了四個月。
那裏叫做桑南,是個好去處,沈稚常常候在回廊裏看雨,那雨絲淅淅瀝瀝在好看的青石磚上敲出滿是漣漪的煙花,風在雨幕間穿梭,打在枇杷樹葉上,啪嗒啪嗒,寸寸曦光都落在沈稚眼裏,為此,她會笑笑。
她的性子不知為何變得郁郁寡歡,總是沉悶着,一個人聽雨,誰勸都不聽。
趙扉曾在沈稚身後的回廊裏看着沈稚,二人相知相愛,卻不敢開口。趙扉也不知如何同沈稚說,說自己本是趙國太子,說自己有苦衷,說這一切本就是謊言。
沈稚無法接受一夜之間,從小愛到大的竹馬成了反賊,如今被趙扉拘在桑南回不去明京,倘若被他人知道自己同趙扉有關系,危險的是沈氏一族啊。
皇帝不會放過沈氏的,就像當年的陸氏一樣。
沈稚希望趙扉抹去了自己的蹤影,皇帝不會問罪,只當是沈氏嫡女外出被流寇殺死,最多算是個清白之身,這樣沈氏一族不會被自己牽連。
可是沈稚又不希望趙扉抹去自己的存在,世界上再無我,像個亡魂一樣繞在趙扉身邊,每每閉眼回想,似乎沈稚和白定峤的故事恍如昨日,那些言笑晏晏的曾經都化作了泡影,這樣稀碎的回憶于沈稚而言就像是刀子,夜夜催人心肝,每每夢到這些都會夢魇,出一些虛汗。
沈稚是矛盾的。
大齊,十月,明京城。
一連三月,趙扉軍隊勢如破竹,先是攻下汏山,繼而直上北境,掠過金城和武威。再過兩月,便能直取雁門關和陳家谷。
寧如誨守着雲州,其他将軍守着朔州,不知其防守如龜甲盾般無可破是否是傳言。不管如何,北荒大部落首領及其子部落始終是站在趙扉這邊的,就算祁逍是天降神兵,也不過勢如靈光一現,再難定下對局劣勢誰屬了。
皇帝單獨宣召祁逍,讓他想盡一切辦法保住雁門關,如果能打到桑南以北最好。祁逍如何不知,要打贏這一仗如何困難。更況,明京城中還有大量的北荒探子,祁逍如何知道的,自然是因為沈稚被趙扉帶走這回事。
祁逍想,如果沈稚和自己處境一樣,必然是要保全族人的。犧牲一人救幾百人,那是全然不用想的事。
如今明京城中已經有傳言,說是沈氏嫡女投靠趙國太子趙扉,為獻誠心殺了自己的結發丈夫白定峤,狠心如此,實在是沈氏教導無方之過。
祁逍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
祁逍同趙扉對峙多年,拿上就要真相大白的時候叫趙扉金蟬脫殼給跑了,這一跑,局勢便再也無法控制了。
祁逍看着外頭開得正好的菊花,正擡筆書寫之時,裴染扣門喊道:“小王爺,有消息了。她在桑南,趙扉的大軍盤踞之處。”
祁逍:“書信交于沈老爺,他看完自會明白。”裴染不忍,“這麽做,就等于抹殺了她的存在,從此以後世間便再也沒有沈氏嫡女了,你忍心讓她一輩子無名無分的待在趙扉身邊,你還記得她……”
祁逍眸子仿佛淬了冰,神色冰冷到極點,他咬緊了牙關:“你去吧。”看着裴染身影消失在堂前,他徹底後悔了。
“傳,秦王嫡子祁逍觐見。”
“上穹降祉,列聖儲精,凝正氣以淵深,禀五精而英秀。辨惠之性,言必有章,趨進之容。動皆合禮,已成德器,猶在妙齡,而公相大臣。援引舊典,懇悃之辭遽至,恭讓之意靡遑。願涓吉時,特頒明命。眷壽陽之奧壤,控淮水之明區。爰錫旌旄,俾開茅社。”@百度
“今,冊封祁逍為秦王,承故父命,食邑三千戶,另,為振國大将軍,親率軍出征,保家衛國,平定桑南。”
朝堂上衆位官員心滿意足地敞開了笑容。
皇帝坐在高高的華庭之上,他費力才将那幾個字看清,最後讓身側的公公将那塊裹着明黃色帕子的物件擺在祁逍面前,旋即面無表情的說:“培風,這是大齊的将軍令,朕今日就封你為鎮國大将軍,務必将我大齊的河山牢牢穩住!”
文武百官盯住皇帝手中那份封王書,又看了看祁逍手裏的将軍令,心中緩緩舒展開來,有些不言于表的安定之意。
“陛下聖明!”衆人高呼。
祁逍低頭只看得見自己的膝蓋骨,還有長靴上的金紋刺繡。他暗自嘆了口氣,苦水翻滾如洪流,将他本就涼透了的心再掀了個底朝天。
……
今夜特別安靜,門外毫無聲息,傅昭昭以為祁逍喜歡楚貞玉,便也沒再煩過祁逍,二人貌合神離,不歡而散。
祁逍決意如此,皇帝本就想打壓沈氏,扶持其他世家。一旦沈氏流言傳開,皇帝為保軍心必定拿沈氏開刀,屆時,他再想力保沈氏,便難了。
沈老爺果斷在第二天預備沈稚的喪葬之禮,此事一出,京中人人震驚。
祁逍親自出面澄清,自己在外駐紮帶兵,同趙扉軍厮殺之時得知沈氏嫡女被流寇所殺,還賠了禮。秦王祁逍易服出面,親自出席沈稚的喪禮,還在路旁設路祭,供其祭拜,祁逍出面,無人不信,流言止。
在這之後的兩月裏,風平浪靜。
時光如梭光陰似箭,轉眼間便到了冬末了。邊疆告急,祁逍得應軍民二心,便以最快行速趕到了朔州,同北荒人打了個七八次仗。因着其無可抵擋的兵力,祁逍硬生生的将叛軍打回了陳家谷以西五百裏的範圍內。
“阿稚。”趙扉落子擲地有聲,“你又贏了。”
“行棋之道,在穩不在急。趙扉,棋道之事你本不必上心……”
趙扉瞧着沈稚越發清瘦的身形根本說不出什麽去勸慰她的話。
趙扉:“只要你讓我陪着你,什麽都好,不是嗎。”沈稚忍住內心翻滾的惡心之意,她緩緩擡頭打量過他的一身青黑色衣裳,随意說着話:“你覺得呢。”
沈稚感到心力交瘁,連帶多日吃不下睡不着。趙扉原先在軍帳待着,結果後來得知沈稚身子又差了些,果斷地搬到了沈稚營帳旁,就是想日日都看着她,叫自己心裏過得去。
趙扉不僅給沈稚撥了許多侍女,而且也讓他的軍醫日日照看她,生怕她出什麽意外。
趙扉知曉沈稚最是怕冷,所以還給她增兌了三四個火盆。
趙扉就這樣只身站在漫天風沙裏,安靜的等着裏頭人的消息。
旁人不敢多言,細細看下來,只覺得這女子生的好,性情也好,更別說趙扉又對沈稚那麽好是出于何種情分,心裏知道趙扉若是一統天下,沈稚便是未來的皇後。
有人說她應該是日後的皇後無疑,故而旁人又對沈稚多生出了幾分尊敬。
“殿下。您可莫要在這裏呆着了,天寒地凍風沙催人啊,這可比不得桑南(桑乾河以南)啊。”
“無妨。”
趙扉一揮手,避退了小侍衛。
趙扉:“趙溆姑姑,阿稚如何了。”趙溆是從前服侍趙扉母親的女官,幸得趙扉救護,才從亂軍手底下撿回一條命來。趙溆知道趙扉很是在意沈稚,只是搖了搖頭。
趙溆正身行禮,又緩緩說道:“夫人身子本就差,如今偶感風寒,氣道不通,脈搏微弱,慢慢調理應無大礙。”
趙扉:“如此甚好,姑姑好好照看她,我替我阿娘謝謝你。”
趙溆:“殿下言重了,我等必将竭盡心力去服侍沈姑娘。”
沈稚聽見外頭人在交談些什麽,自己頭眼昏花耳朵又聽得不真切,只是微微起身都累得不行。恍惚間沈稚仿佛看到趙扉伸出厚重溫暖的手來輕輕捧住她冰涼的指尖,而後又放在他的側臉處微微暖着。
沈稚感覺到他的溫暖在往自己這裏延伸,那是一股暖流。沈稚淡淡地笑了笑,十分之別扭地扭過頭,眼底流出來一行淚。沈稚有些抵觸趙扉。
“趙扉。”沈稚淡淡的說了一句。
“阿稚,你會好的,別怕。”
沈稚僵在榻上,任憑趙扉擺弄自己的發絲也沒再抵觸,仿佛自己就是趙扉的一件玩物,一件可以随便擺弄的棄之全然不可惜的玩物。
趙扉在沈稚榻旁坐着,端着藥就這樣沉默着。沈稚好不容易起身,費力裹了條毯子,擺正臉色對趙扉說:“你已經抹去了我的身份,現在還想做什麽呢。我對你來說已經沒什麽利用價值了,清白也好,身份也罷,我只是你養的一條不會叫的狗。”
趙扉:“阿稚放心,我已經數落過各種明醫,必不會叫你離開我的。況,如今明京來信,你的葬禮已經辦好了,從此以後你不再是沈氏的嫡女,也不是白定峤的妻子,你就陪在我身邊,看我把這江山都打下來給你做聘禮,如何。”
“阿稚,旁的,你可還要聽?”
經過一番試探,趙扉心裏安定下來。作為白定峤他應該知道沈稚心性,可是作為趙扉,他對沈稚一無所知。
沈稚面容憔悴,原本清透的眸子裏卻看不出任何心中所想,如是蒙了一層皎月紗,萬分絕望。
——
南境稍寒,北境已經飛雪連綿。尤其是明京城,已經有小雪紛然的緒頭了,衆人添衣防寒,故而任何一家做毛衾生意的鋪子的生意都和往日一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