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動恻隐馮氏道真相 抱不平小道贈符篆

且說那肖氏冤魂來找馮二娘尋仇,馮二娘見狀卻不慌不忙将身上狐毛裘衣裹緊,望向肖氏片刻,淡道:

“以秀桦的命數,今生能做個侍妾已是登天,即便你死了,你覺得精明如許鶴年,會将一個清倌兒扶正為夫人嗎?我心知肚明,怎會為她做出如此蠢事?況且她性子懦弱,吓死也不會想出如此毒計。”

肖氏聞言,身軀晃了三晃,顫聲道:“那你為何?。。”

馮二娘見她模樣,面上閃過一絲憐憫神色,嘆口氣道:“我确是受人之托,才将你兒囿于鐘下,又不得不下毒害你,只不過那人并非秀桦,而是你的結發夫婿,許鶴年!”

肖氏聽聞這一切慘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的結發夫婿,一瞬如遭雷擊,無論如何不相信她口中之言。

馮二娘見她錯愕模樣,冷笑道:“不怪你難以相信,只因他當初求我完成心願之時,我也吓了一跳呢。”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肖氏悲憤交加,面目愈發猙獰。

馮二娘見狀卻毫無懼色,只是略帶憐憫的嘆氣道:“無論如何,你皆不會放過于我,我不過一顆棋子,你亦身不由己,同為女人,我便全都告訴你罷。”

“約麽一年前,許鶴年曾生了一場大病,你可還記得?那次他險些一命嗚呼,痊愈之後便急着尋找長生之法。從秀桦那裏得知我曾修得些術法,便詢問我可會使那鎮魂續命之法。”

言罷大笑一聲,鄙夷道:“那貪生怕死的東西,不知從何處知曉此陰毒法術,只是此法若想百分百成功,需得同性血親之間最是保險。施此法極損陰德,當初我也曾猶豫,只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一聲撕心裂肺哀嚎響徹寒夜,肖氏眼中淌出血淚,平地陰風乍起,卷起雪片紛紛打在馮二娘身上,院中樹木枝搖幹晃,張牙舞爪,廊上燈籠被刮得亂顫,啪嗒一聲摔在地上,燭火霎時熄滅。

“那他為何又要取我性命?!”肖氏咬牙切齒,泣不成聲。

“只因那日許鶴年與我商談此事被你撞見,害怕滋生禍患,便只能将你除掉。”

言罷,馮二娘見她面露錯愕神情,不由吃驚。“難道。。你不知情?你可還記得,一日你曾去書房給許鶴年送過參湯?”

記憶回溯,時光倒流,肖氏倏忽想起那是光胤失蹤三日後的一天,她自覺精神好些,便親自去書房給許鶴年送了參湯,那一次确實見馮二娘也在書房之中,還曾納罕她為何在此,之後只因憂慮小兒便并未多想。

“想起來了?這就是你那結發的夫婿,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冒一丁點風險,利益面前,哪怕是對自己的結發妻子和親生骨肉,也全無半點情義。”馮二娘言罷,忍不住啐了一口。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任憑你來處置吧!”她擡頭挺胸,一副大義凜然模樣。

肖氏面青似鐵,咬牙道:“我先結果你再去殺那狗官!”言罷揚起雙手向她沖去。

眼看肖氏亡魂就要撲上馮二娘身,那馮二娘卻忽地伸出一只手,朝肖氏胸前拍去,她手中擒着一物,由于速度太快,看不清形狀。

突如其來變故,令肖氏躲閃不及,硬生生被她擊中,登時被振得魂飛魄散,只殘留一絲幽魂茍延殘喘。

馮二娘見狀,冷笑道:“死也讓你做個明白鬼!”言罷轉身便走。

恰時張孟春與小俠後腳趕到,眼見此景,不由大驚。張孟春忙叫小俠将肖氏殘缺魂魄裝入牆角一破瓦甕中收好,自己則抽出降妖劍向馮二娘追去。

小俠聞言如熱鍋上的螞蟻,心中糾結不已。他本是降妖除魔之人,如今師姑卻叫他搶救個鬼魂?真真是難死他了。

那邊馮二娘閃身一看,來人竟是個青衣打扮易釵而弁的半大姑娘和個通身黑衣的毛頭小子,便撇嘴道:“後生,你們是何來頭?”

張孟春見她神色輕蔑,便執劍而立,不懷好意道:“你只需知道是來收拾你的便行了。”

馮二娘聽她口氣老大,不由嗤笑:“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片子,老娘今日沒時間跟你廢話,快些逃命去罷!”言罷轉身便走。

張孟春冷笑一聲,擡手甩出定魂釘,啪的釘在她影上,那馮二娘一瞬動彈不得,不由大驚失色。

“這,這是何妖法?你究竟是何人?!!”馮二娘心中叫苦不疊,恨自己怎就輕敵着了這小毛丫頭的道!

只聽張孟春抱肩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仙姑奶奶是也。我這可是正門法術,不像你,使得全是歪門邪法!我且問你,那芍藥居後園裏,鐘下鎮魂的邪術可是你使的?桦林苑中的法陣可是你布下的?你所修是何法門?又究竟是何底細?”

馮二娘聽她故意打岔,不由火往上撞,又聽她竟識得自己法術,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暗道這丫頭竟是個懂行的,遂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來。

張孟春見她不言語,冷笑一聲道:“實不相瞞,我也是道門中人,只是有些人修道乃為仙途,有些人卻修煉邪法以飽私欲,今日撞見我算你背興!你若老實交代我便放你離開,如若不然,我定不饒你!”

“該說的我已對那肖氏如實告知,你想知道什麽,前去問她便是!”

張孟春登時變色,厲聲道:“她被你打得魂飛魄散,還能問出個屁!原本我劍下只斬作惡妖邪,從不傷世人性命,你手段狠辣,害人不淺,比那妖邪鬼魅更要惡毒十分,今日看來,仙姑我不得不破例了!”

言罷冷笑一聲,接着道:“我雖修正門,卻也懂得些狠辣術法,只是用得不精,今日正好在你身上練練手好了!”

她邊說邊伸出右手,在馮二娘頭頂繞了三繞,朗聲道:“此乃吸取精元之法,若你命好,成功将精元吸出,你便登時命喪于此,若是你命不濟,未能成功,便可留下狗命一條,只是呆傻癡苶也未可知。”

“哎哎!道友手下留情!”

那馮二娘立定原地動彈不得,本就心急如焚,又聽她如此說,氣得鼻子都歪了,暗道這丫頭言談舉止不似唬人,可不能再冒險行事,以免吃了這丫頭的癟,遂敗下陣來,将所知許府之事和盤托出。

張孟春聽得來龍去脈,不由火撞頂梁,一旁小俠也聽得怒火中燒,捧着瓦甕的一雙手不由顫抖。

只聽張孟春氣呼呼道:“你還未說你是何人?邪法是由何處習得?”

馮二娘聽她緊刨自己底細,眼珠一轉打算編個理由糊弄過去。

張孟春見她猶豫不決模樣,知道她一肚子轉軸,剛欲張口警告,卻見暗夜之中寒光一閃,一把匕首挾帶風聲向她襲來。

她吓得倒抽一口冷氣,急忙閃身躲過,驚魂未定中,卻見寒光一閃,又一把匕首不偏不倚正中馮二娘頭頂,那馮二娘吭哧一聲,來不及說半個字便兩眼一翻倒在地上,生息皆無。

張孟春吓得一蹦,餘光瞥見牆頭有個黑影一閃不見,一旁小俠也吓得不輕,下意識扔下手中瓦甕,便追出去。

張孟春俯身蹲在馮二娘身側,探她鼻息微弱,又看那深深沒入頭頂的匕首,知她已是無藥可救。餘光瞥見她手邊扔着一物,撿起一看,竟是一枚冰晶通透的水晶圓球,上雕奇異圖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她惶惑将水晶球揣入懷中,這才發現自己上臂棉袍竟被劃出長長一條口子,暗道虧得自己機警,不然非得被那黑衣人一箭雙雕不可。

正心有餘悸,忽聽前院響起腳步聲,遂急忙捧起地上瓦甕,揣入囊中跳出牆外。

但見,寒夜巷中星月淡,餘途不見夜歸人。

張孟春垂頭喪氣回到驿館,将發生之事悉數與等在驿館的程煜之與周師爺說了,過不多時小俠也回來,喪着張臉,恨那黑衣人腳程極快,自己一不小心追丢了。

“哎。。真是氣殺吾也!”小俠一屁股砸在凳上,捶桌怒道。

程煜之蹙眉,“事已至此,煩惱也無濟于事,只是不知何人痛下殺手,看來是怕她洩露什麽秘密。”

張孟春點點頭,“我大意了,這才令兇手鑽了空子。”言罷望向桌上瓦甕,嘆道:“也罷,咱們盡快回海州去,我好為肖氏這一縷幽魂超度,好讓她不至于魂飛魄散。”

程煜之定定望她,見她目光炯炯,一如星火閃耀,似有燎原之勢,暗道此事本與她毫無瓜葛,她卻不計得失攬下這麻煩事,只因見不得這世間不平,如此俠骨仁心實屬難得,便愈發對她刮目相看,暗暗對其肅然起敬。

小俠聞言亦肅然道:“這冤魂着實可憐,回去吾可代師姑行超度之職。”

張孟春驚訝不已,想他平日裏嗚嗚渣渣不是要收了這個便是要收了那個,而今如此說,一時還以為聽錯了。心下感動,又不好顯露出來,抽抽鼻子白他一眼,道:“誰用你幫忙!”

言罷又想起許鶴年那罪魁禍首,咬牙道:“只是那許鶴年太過可惡,諸事因他而起,卻還樂得逍遙。”

程煜之面沉似水,“如今馮二娘已死,人證物證皆無,那許鶴年怕是還要逍遙法外一陣子,不過天網恢恢,我相信他早晚會得到應有懲罰。”

夜闌人靜,一道黑影匍匐驿館屋頂多時,見那屋中幾簇燭火陸續熄滅,遂轉轉僵硬的脖子,縱身跳到院中。

他細窺面前并排的三間屋子,半晌擰眉往中間去,可才剛擡腿,就聽見窗扇啪嗒一響,緊接着一支箭矢快如閃電向他射來。

黑衣人吓得一蹦,急忙閃身躲開,那箭矢一聲悶響沒入對面牆邊草垛不見蹤跡。這邊驚魂未定,只見兩側屋中燭光驟然亮起,黑衣人暗道不好,腳尖點地躍上牆頭,轉瞬遁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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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還未亮,馮二娘殒命一事便如一聲驚雷,在徽州城中炸了營。

徽州府衙,許鶴年聽聞馮二娘的門童述說情形後,驚惶不已,遂親自帶上衙役仵作前往探看。

後宅中,得知消息的秀桦哭得淚人兒一般,非鬧着要搬出府去,幾個丫鬟婆子怕她動了胎氣,輪番苦苦勸說。

桦林苑中正亂作一團,只見一個小丫鬟急匆匆挑簾進屋,上氣不接下氣道:“姨娘,姨娘!”

婆子正心煩,瞪她一眼,将她拽到一旁怒道:“雞貓子喊叫的,沒見姨娘正傷心!”

小丫鬟一縮脖,怯生生道:“門外,門外來個道士,說,說府中有妖氣,恐對主母不利,我這才,這才。。”

婆子一噎,暗道自從大夫人死後,府中确實雞犬不寧,那芍藥居夜半屢屢傳出琴音,半月前門房的老趙夜裏出去小解,還被鬼影吓得尿了褲子。

老爺不讓底下渾說,下人們是怕得要命卻不敢言語,夜裏出行非得結伴才行,真是苦不堪言。

又轉身看看秀桦那高高隆起的小腹和日漸消瘦的身軀,不禁憂心這位姨奶奶身子如此瘦弱,也不知能否順利生産。

這位姨娘正當寵,又性子平和,最是好說話的,先前丫鬟阿青拿刀刺她,老爺氣得要治阿青的罪,卻被姨娘求情保下,不但沒有責罰,還送去鄉下養起來。

若是姨娘生産順利,她們幾個還能留在此處混混日子,若是主子有個三長兩短,她幾個也不知會被遣散到哪裏去。

思緒至此,遂上前對秀桦道:“姨娘莫哭,腹中胎兒最是要緊!”

秀桦悲戚欲絕,哽咽道:“幹娘死了,今後誰來護我?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婆子見狀,忙在她耳畔低聲道:“姨娘,門外來個高道,不知如何得知姨娘身懷六甲,說是能護姨娘平安生産,故來告知姨娘,是否請進府來?”

秀桦一驚,登時止住哭聲。

半炷香的功夫,婆子已親自将門外道士由角門領進府來。那道士約麽而立年紀,面貌清秀,一把青須神似仙,只是身形瘦削,比起尋常男人,似是小了一號。

路過芍藥居時,他好似看見什麽不同尋常之物,登時變顏變色,婆子見狀也不敢問,戰兢兢引着他往桦林苑去。

進了院門,那道士左顧右盼,倒吸一口冷氣,直吓得婆子腿肚子轉筋。

待那道士進得卧房後,也不避嫌,徑直來在秀桦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片刻,行個單手禮,道:“福生無量天尊,貧道初雲,雲游至此,見這府衙後堂上空鬼氣彌漫,又見胎神金光灼灼,知曉府中有婦人懷胎,恐遭迫害,故前來叩門。一進府中,果不其然。。”

秀桦早已吓破膽,一聽他如此說,更是心驚膽戰。“仙長,可,可是看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初雲道士眯縫着眼,手捋胡須煞有介事道:“此處乃府衙後堂,本屬罡威之地,卻鬼氣森森,實在不同尋常。貧道剛才途徑那芍藥居,确實看見個冤死鬼。”

秀桦聞言,抖若篩糠,“芍藥居?難道是,難道是大夫人?怎麽她竟是含冤而死?”言罷驚睜二目,眸中溢滿淚水。在場婆子丫鬟也無不面露驚恐,一時噤若寒蟬。

初雲細觀秀桦神色,轉轉眼珠,半晌喃喃道:“确是個女人,鵝蛋臉兒,丹鳳眼。”話未說完,只聽撲通一聲,一個小丫鬟腳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其餘人則吓得面如土色。

秀桦想起往昔那一樁樁一件件蹊跷之事,和無數神魂不寧的夜晚,幾乎崩潰。“我前些時候見到的鬼影,難道也是大夫人不成?我平日敬重感恩于她,從未逾越半分,不知大夫人為何吓我?”

秀桦泣不成聲,噓噓嬌喘,一副病西子模樣,我見猶憐。

初雲見狀,心生恻隐,道:“夫人無需多慮,你有胎神護佑,妖魔邪祟近不得身,且剛剛我已施法,将那冤魂收了,自此府中太平無事。”言罷大喇喇坐在她身側榻上,拉起她手,搭腕摸起脈來,直引得一衆丫鬟婆子瞠目。

“夫人身子太弱,恐對生産不利,還需盡快補些營養才成。”初雲言罷,又将手覆于她腹上,秀桦不明所以,只覺肚腹隐隐發熱,那腹中胎兒似是感知到什麽,大動了幾動。

片刻功夫,初雲緊蹙雙眉忽地松弛下來,遂勾唇一笑,由懷中取出一只錦袋,遞給她道:“此乃護身符,還請夫人帶在身邊,不要離身才好。”

秀桦望他含笑眉眼,左眼下一顆滴淚幼痣尤其魅惑,不由紅了臉,雙手接過錦袋,只覺心中莫名安穩不少,遂不住道謝,又叫人取來銀錢作為謝禮。

初雲推手不接,起身道:“夫人莫要客氣,你我相遇皆是緣分,上天有好生之德,修道之人亦不忍袖手旁觀,只是人生之路荊棘密布,且人心險惡,往後皆看造化,夫人還需多為自己打算才是。”言罷,又深深望她一眼,遂轉身離開。

一番似懂非懂話語萦繞耳畔,秀桦透過半敞窗扇怔怔望他背影,只見院中日陽晃眼,北風卷地,枯枝落葉随風揚起,再一眨眼,哪裏還有那道士影子?她心中惴惴,一瞬只覺命運飄搖,不由牢牢攥緊手中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