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程煜之率衆返海州 隋班頭夜會牢獄犯
時近晌午,日陽杲杲,六名衙役快馬開道,護送一駕青蓬馬車出了徽州城,一路向北而行。
透過車窗,程煜之望向大路之上三五成群湧入城中的難民,心情異常沉重。
徽州府所轄地域廣大,城中放糧已然過去三五日,城外偏遠處饑民得知消息趕來晚了,往往只能空手而歸。
坐在對面的周師爺見他面露憂色,忙開解道:“大人,海州放糧尚未結束,另外傳了大人令,領糧之人不限屬地,只要還有存糧,皆可領取。”
言罷忍不住低聲感慨:“此次為百姓果腹,大人義倉借糧,不惜铤而走險,實在令學生感佩之至,大人良苦用心,天可鑒之。”
程煜之搖頭嘆息,“今逢災年,那倉中米糧,還不知如何補齊。。”還欲再說,忽聽車後噠噠馬蹄聲響,似是有人追上來,他心中一動,透窗一望,原來竟是小俠。
小俠剛剛去采買些幹糧路上充饑,這才追上馬車,樂呵呵由窗中遞進去個油紙包,周師爺接過打開,見裏面包着幾個剛出爐的燒餅和油果子,熱烘烘,香噴噴,令人垂涎。
程煜之只顧探頭朝他身後張望,只見官道上塵土飛揚,卻無人影,不由脫口道:“小春還沒回來?”
小俠聞言舉目四望,見确無張孟春身影,不由咂舌。“師姑還未回來麽?吾還以為她在吾之前趕上來了,還未出城她便說落下東西,急匆匆返回驿站,如今咱都出城了,她怎地還未趕上?”
程煜之也覺其中蹊跷,一瞬似是想到什麽,正自出神,忽聞一陣馬蹄疾響,如驟雨砸檐,由遠及近而來。
官道上,一匹玄天骊馬快如黑色閃電,追風絕塵而來,馬上一道倩影,一手帶缰,一手揚鞭,飒爽英姿,舉世無雙。
程煜之只覺一顆心跳動如那疾馳蹄聲,直到那馬上倩影降下速度來在身前,這才堪堪壓住情緒,暗暗長舒口氣。
“師姑!”小俠帶馬上前,“怎地才趕上?”
張孟春語滞一拍,笑道:“哎喲,剛才取了東西後忽然肚子疼,又急着尋茅廁來着,可能是夜裏受了寒。”言罷,便顧左右而言他。
低頭瞥見程煜之正定定望她,面上神色複雜,便展顏一笑朝他揮揮手,“大人!”
程煜之睨她一眼,淡道:“落了何物在驿站?”
毫無心理準備,張孟春一噎,笑容一時僵在臉上,随即梗着脖子沒好氣道:“我的法器,說了大人也不懂!”言罷,黑臉打馬往前而去。
一旁小俠聞言瞠目結舌,邊追邊急吼吼道:“什麽??師姑怎地竟把法器都丢了?師姑!師姑!”
“聒噪!”
“師姑!等等我呀!”
程煜之見他兩個大呼小叫着打馬前去,忍不住輕笑出聲,他深深吸口清凜寒氣,只覺世間之事雖不盡人意,卻仍有些人願意孤注一擲,或雪中送炭,或深夜燃燈,只為守護心中一方淨土,一時感慨不已。
這邊一行人快馬加鞭趕往海州暫且不表,且說此時偌大的海州衙署裏,只有隋班頭一人當班,雖說大人與師爺走後,衙署中除了些雞毛蒜皮民事糾紛外別無他事,可隋班頭就是沒着沒落,日日望眼欲穿,只盼着程大人趕快回來,好無事一身輕,專心做他的班頭去。
這一日,時近晌午,隋班頭親自由城中老號提了些好酒好肉,徑自往州獄中去。
外頭日陽明晃晃,牢獄陰暗無天日,隋班頭下到獄中左拐右拐,最終來在靠東牆一間牢房前停住腳步。
獄卒見是他,笑呵呵過去開了門,隋班頭回手扔給他個油紙包,努嘴道:“給,老賈家的臘牛肉!”
“得嘞!”獄卒将鑰匙挂在牢門,抱着牛肉樂呵呵出去了。
隋班頭推門進入牢房,但見桌椅板凳、茶壺茶盞一應俱全,若不是在牢獄之中,還當是誰家的會客廳。
東牆之上開個拳頭大透氣孔,日陽自孔中穿過打在角落一堆幹草上,映得坐在上面之人的臉頰半明半暗。
那人鼻闊口方,二目如電,因着許久未曾修整,連鬓絡腮的胡子濃密如刷,他口中嚼根幹草梗子,正一瞬不瞬盯着來人。
隋班頭将酒壇與兩個油紙包放在桌上,轉身朝那人嘿嘿一笑:“大官人今日心情可好?”
那人吐出口中草沫子,沒好氣道:“你倒進來待些時日,看看心情如何?”
他底氣十足,聲如洪鐘,言罷站起身來,一看竟有九尺之高,那兩條長腿粗壯如柱,肩寬膀闊厚如山。
此人正是海州城中數一數二的鹽商,呂仁傑。
隋班頭聞言,忙賠笑上前拉他,“哎呀兄長,小弟知你心中不悅,這不又陪你吃酒來!”
言罷拉他坐在凳上,打開兩個油紙包,一包盛着香噴噴臘牛肉,一包裹着油亮亮花生米,之後又拿過茶盞倒滿酒,恭敬擺在他面前,笑道:
“老規矩,一醉方休!”
呂仁傑嘆口氣,坐在凳上掐起盞悶悶喝下,大手拿起一塊牛肉扔進口中,咀嚼半晌道:“究竟何時才能提審?老子早已等得不耐煩!”
隋班頭聞言跟着嘆口氣,道:“只能說兄長近來時運不濟,正好趕上新舊知州交接,本來這位新任程大人已然将舊案審理提上日程,可偏偏又被金蟬教與那盜取胎衣之事耽擱了,如今又趕上年關放糧,大人又趕去了徽州府。哎,不過兄長莫急,小弟猜測,最晚年後也該開堂了。”
“什麽狗官,還要等年後?!”呂仁傑一聽急了眼,大手啪一聲拍在桌上,險些将那酒壇震落在地。
隋班頭吓了一跳,急忙按住他道:“哎哎,兄長稍安勿躁,我瞧這位程大人不是那蠻憨糊塗亦或貪贓枉法之輩,定會還兄長個公道,只是還需兄長在此處多委屈幾日。”
呂仁傑冷哼,“天下烏鴉一般黑。”
隋班頭聞言,壓低聲音道:“我的哥哥,若是程大人也是那豺狼虎豹的,大爺前些時候前來拜見,他又怎能拒收大爺之厚禮?我與兄長從小混跡街巷,情同手足,對你說的從來都是肺腑之言,這位大人年輕持重,心思缜密,與前任那位翟大人,可是大不相同呀!”
呂仁傑聞言,蹙眉深思,一時無言。
只聽隋班頭又道:“我身在公門,不便為兄長說話,不過程大人若是回來,我便第一時間前去府中通報大爺,兄長便在此靜候佳音罷。”
——
三日後,程煜之攜衆人風塵仆仆返回海州,衆人相見心情激動,一時只覺如隔三秋。
翌日清早,程煜之來在花廳預備吃早飯,見王媽媽與鳴兒已然擺好飯菜,卻不見其他人影子。
王媽媽見自家少爺來了,忙給他盛了一碗菌子豬肚湯端在近前,“少爺才去了徽州府幾日,怎地瘦了這許多?快喝些白湯補一補。”言罷,又拿銀勺給他挑了些白胡椒放入湯中。
程煜之喝了一口,只覺甚是鮮美,遂笑道:“媽媽有心,不過那兩位怎地沒來吃早飯,也真是怪稀奇。”
“許是昨兒個才回,累着了,睡得熟了沒起來罷。”鳴兒打個呵欠道。
程煜之本也有些乏累,胃口不佳,吃了幾口便撂下碗筷,朝王媽媽道:“媽媽,歲末将至,這幾日便把例銀發下去罷。”言罷,似是想起什麽,又道:“歲日前煩勞媽媽去給小春做身新棉衣罷。”
王媽媽一愣,忙應聲好。
程煜之好似覺察什麽,嗫嚅道:“也給小俠做一身,新年了,理應如此。”
言罷,瞥見一旁鳴兒怨念目光,遂咳嗽一聲又道:“還有鳴兒,鳴兒也做一身,媽媽也是,一切任憑媽媽做主罷。”
王媽媽應聲剛要下去,只聽程煜之又将她叫住。“媽媽辛苦,明年春暖花開,我便送媽媽回京。”
王媽媽聞言,心中激動不已,一瞬笑顏如花,口中卻道:“哎喲喲,離開少爺我可是一百二十個不放心吶!”
程煜之一笑,“既然放心不下,那就別走了,這海州雖不比京裏,卻也富庶。”
王媽媽一聽忙不疊擺手,“哎喲喲,老奴可也時時記挂着老夫人吶,還是回去的好。”言罷,兩人都笑了。
兩人正說話,忽見門扇一開,小俠由外面大剌剌跨進來,卻唯獨不見張孟春身影。
“小春呢?”王媽媽不放心。
小俠坐定,瞧着一桌子的飯菜,摸摸肚子道:“師姑受了風寒,倒下了。”
程煜之與王媽媽聞言皆是一驚。
“哎喲喲,那可不得了,需得請個大夫來看看才是!”王媽媽言罷就要出去叫人請大夫。
小俠口中嚼着馍馍,大手一擺,笑呵呵含混道:“不用,頭疼腦熱甚是常見,睡一覺便好了,師姑哪是那般嬌弱之人!”
王媽媽不樂意,叉腰反駁他:“姑娘家身子金貴,豈可與你們這些糙漢相提并論?”
一旁程煜之面露憂色,想起他們一行人自徽州府返回海州途中,一路風餐露宿,又正值隆冬時節,她應是受了風寒無疑。
這一行人裏唯獨她一個姑娘家,可能平日裏甚是勇猛,假小子一般,有時便忘了她的女子身份,想到此處不由自責,怪只怪自己所想所做太不周全。
正思緒紛飛,忽聽門外篤篤叩門聲響,一看來人竟是隋班頭。
程煜之一瞬回神,只見隋班頭面色凝重來在他近前,躬身施禮道:“禀大人,有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