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傷心人酒醉痛心扉 有心人雪夜查血案
入夜,天上又落起雪來。程煜之燃一盞孤燈在書房翻看書卷,卻無奈心亂如麻,一頁都未曾看進去。
恰時叩門聲響,他擡眸一看,原來是鳴兒推門進來,他手中提個食盒,手臂上還挂個包袱,笑呵呵道:“媽媽讓我給少爺送些夜宵來。”言罷捧起一壺熱茶将程煜之面前茶盞斟滿,又從懷中取出兩封書信連同包袱一齊遞過去。
“少爺,這是老夫人和二小姐給您來的家書和包袱,才剛送到衙門口,恰讓我瞧見,便給少爺送了來。”
程煜之端着茶盞的手一顫,熱茶潑濺在他手背上,紅了一片。
鳴兒吓了一跳,慌忙找巾子來擦拭,程煜之擺擺手,呷一口熱茶平複心緒,接過書信,見上面熟悉的字跡,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你父親可有來信?”
鳴兒笑呵呵抖擻抖擻袖子:“有來的,老太君還給王媽媽來了信,我一會給她老人家送去,定會樂得了不地。”
程煜之點點頭,仰頭望向鳴兒,見他似比出京之時長高不少,也褪了些許少年稚氣,不由心中感慨。
程煜之伸手将他身上漸融細雪拍落,溫聲道:“無事你也回去歇息吧,這裏不用伺候。別忘給你父親回信,好讓他放心。”
鳴兒應聲将食盒內兩菜一湯和一個白馍排擺案上,剛要出門,又被程煜之叫住。
“少爺還有何吩咐?”
程煜之神秘兮兮壓低聲音道:“你去給我燙壺酒來!”
鳴兒一愣,心想少爺尋常幾乎滴酒不沾,今兒這是怎的了,于是連連擺手。“不行不行,媽媽交代過,不許少爺飲酒。”
程煜之央求,“好鳴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瞧着自家少爺鮮有的谄媚模樣,鳴兒大大無語,終是挨不過他軟磨硬泡,嘆口氣下去燙酒。
半晌美酒上桌,程煜之遣去鳴兒,獨酌一杯後,顫抖雙手拆開祖母的信,一看竟是老人家親筆所書,不禁鼻尖發酸。
信中所述家中一切安好,讓他勿念,其餘都是詢問他身體可否康健,飲食起居可否習慣,讓他在海州千萬保重身體的叮咛囑咐。
兒行千裏母擔憂,程煜之自小生母早逝,之後便一直跟着盧老太君長大,老太君于他亦祖亦母,養育之恩重于山。
父母在不遠行,程煜之只覺自己不孝之至,心中愧疚難當卻又無可奈何。
信底還夾着一張小盧氏的親筆書信,信中也滿是叮咛囑咐,還提到了程天朗的近況,述說自從他離京後,老父便意志消沉,還病了一場,消瘦許多,望他不要對離京當日老父拒見之事心生嫌隙。
程煜之看罷淚眼朦胧,他怎會不知父親脾氣,老父為人清高,最好顏面,如今他不僅丢他顏面,更是令他心灰意冷,如此不孝真真令他痛徹心扉。可,他确有難言之隐啊。
懷秀依舊是那個長不大的二小姐,厚厚一摞信上密密麻麻記錄了她每日所做所想,除卻傾訴對哥哥的想念之外,還有對延平的種種抱怨牢騷。
他拆開包袱,看裏面除了些人參鹿茸等精貴藥材外,還有一個懷秀親手縫制的兔毛袖套,程煜之看那錦緞繡面的兔毛繡套上,大小不一的針腳,确是家妹所做無疑,不由搖頭苦笑。
窗外細雪漸大,冷風卷起雪片敲打窗扇,涼氣由縫隙鑽入屋中,程煜之咂口溫熱屠蘇,只覺這酒為何如此苦澀?遠離至親摯友,孤身來在這陌生之地,他知家人心有千千結,可自己心中的萬般困苦又有誰能知?
酒壺轉瞬空空如也,他迷離眸光望那燭火映窗,卻忽見紅樓幔帳,光影陸離,半晌耳畔響起佳人輕笑:“煜郎,我等你許久了。。”
那二八佳人輕擡柔夷摟在他頸上,冰涼觸覺令他不寒而栗。
一瞬風起雲湧,雕梁畫棟,輕歌曼舞霎時如煙四散,取而代之的是墨雲遮天,大雨如注。
雨幕之中,百十官兵将別院裏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洩不通,親軍侍衛曾廣拿着從書房搜出的龍袍,痛心疾首的質問于他,“太子已然伏法,想不到幫兇竟然是你?!為何是你!!”
一陣錐心刺痛襲來,程煜之猛地醒轉,他大口喘息着,那遙遠的痛苦記憶如潮漲潮落,卻始終不曾停息。
他已盡力設法将許多既定之事改變,卻無論如何想不到,為何自己逃到這裏,命運還是安排他們再次相遇,難道她與他之間。。
啪一聲脆響,酒杯摔得粉碎,連帶着他卑微的僥幸一起,碎裂成渣。想起前世慘狀,程煜之額上青筋暴起,可她的面龐卻像故意似的躍入他腦海中。
那是讓他深愛又痛恨過的一張容顏,那左眼下的滴淚痣,那舉手投足,一颦一笑,無不令他魂牽夢萦。
為了她,他不惜與父親決裂,将她金屋藏嬌,她是那麽善解人意,那麽風情萬種,可到頭來才知,這一切竟都是他的專屬話本。
孤燈殘影下,他怔怔出神,不由哀嘆今生又與她相見,真真是冤孽纏身,無論如何自己絕不能再與她有絲毫瓜葛,痛定思痛,決定白日便要尋個理由将她打發走。
程煜之正下決心,忽聽門外叩門聲響,他強壓心緒,喚進來人,一看原來竟是隋班頭。見他頂風冒雪,面色凝重,程煜之心中就是一緊。
“何事?”
隋班頭語帶驚慌,“大人,當地屠戶黃二虎前來報案,其妻塗氏在家中遇害,那塗氏已懷胎十月,卻慘遭剖腹,一,一屍兩命,那胎衣卻不翼而飛。”
程煜之倒吸一口冷氣,“你說嬰孩尚在,只是胎衣丢失?”
隋班頭惶惑點頭,“是!”
——
夜闌人靜,屋中火盆燒得劈啪作響,張孟春縮在暖烘烘被窩裏正睡得香甜,忽聽門扇大動,下意識抽出身下定魂釘朝那響動丢去。
小俠吓得大叫:“是我!”
張孟春一咕嚕由床上坐起,掐指朝空中一彈,桌上蠟燭登時燃起。一看小俠急吼吼由門外竄進屋中,身後寒氣随之一湧而入,冷得她拉高錦被,滿臉不悅。
“大半夜你撒什麽癔症?”
小俠氣喘籲籲,“出事了!”
方才他出去小解,正好遇見隋班頭帶着一班衙役氣勢洶洶出衙辦案,小俠好事,便上去詢問。
幾日相處,他與隋班頭兩個脾性相投交情不錯,隋班頭便和盤托出新發血案,小俠聽說胎衣丢失只覺蹊跷,便自告奮勇前去幫忙,這又來通知張孟春。
張孟春聞言若有所思,道:“你可知出事地點?”
小俠自袖管取出一黃符折的紙鶴,得意洋洋道:“正好試試好不好使!”
卯時三刻,落雪簌簌,寒風刺骨,但見漆黑街巷中,兩個人影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追随一紙鶴艱難前行。
那紙鶴身小力薄,讓迎頭寒風吹得東倒西歪,節節敗退,如今不是人追鶴,倒成了人等鶴,二人行進之慢可見一斑。
張孟春又冷又急,對準小俠火力全開,數落這愣頭青顯擺法術也不看看時候,若是當初問隋班頭一句,現在已然到了案發現場。
小俠本也焦急不已,又聽她絮絮叨叨個沒完更是肝火升騰,忍不住回了句嘴,被張孟春一記符咒點在腳上,哧溜溜滑出老遠,一個狗啃屎面朝下栽在雪地上。
張孟春本欲看他笑話,誰知一看他滿臉委屈滿身雪漬的狼狽模樣,便軟了心腸,氣呼呼過去将他扯起,繼續随那紙鶴前行。
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來在案發現場,隋班頭見二人前來不由大喜,仿佛底氣都足了三成。
張孟春詢問查探結果,原來仵作已然驗過屍體,除了胎衣丢失外,并無其他異常。
屋中血腥氣彌漫,張孟春眼見面前慘狀,銀牙暗咬,遂來在那殒命婦人近前細細觀瞧,見她除肚腹被劃開外,脖頸四肢手腕都無掙紮痕跡,心中甚是奇怪。
另一邊,小俠也在屋中院內轉了三圈,卻見其家中并無打鬥痕跡,也不由生疑。
隋班頭眉頭緊鎖,來在二人跟前低聲道:“難不成是熟人作案?”
小俠毫無頭緒,回頭見張孟春正蹲在死者跟前細細觀瞧,便也湊過去,卻無甚發現。他正納罕,卻見張孟春取出随身匕首,往死者脖頸刺去。
小俠與隋班頭大吃一驚,剛要阻攔,卻見張孟春将死者頸上一個綠豆大小紅腫隆起輕輕劃開,那處似是蚊蟲叮咬包疹一般,被利刃劃開後,即刻冒出綠色膿水一滴。
張孟春将那膿水用刀尖接住,湊近燈燭細細觀瞧,只見那小滴膿水被燭光一晃,仿佛有生命一般,竟兀自蠕動起來。
小俠見狀大驚,“是蠱蟲?”
張孟春微微一笑,未置可否。隋班頭心中大喜,暗道虧得有這二位高人在此,否則還真是毫無頭緒。
天明時分,雪霁風住,天色卻依舊陰沉。
程煜之一夜未眠,他阖了阖酸澀雙目,按了按酸脹睛明,想起昨夜之事,也不知隋班頭一行人查探如何,不由暗暗感嘆,當真是人海闊,無日不風波。
他只覺困乏異常,便吹熄書房燈燭,起身推開門扇,冷風一吹,頓覺清醒不少。
遠遠地,見周師爺腳下生風朝這方疾步而來,程煜之心中一動,遂跨出門去相迎。
周師爺老遠看見自家大人伫立門前,生怕他受寒,便一溜小跑過去,走近見他一臉倦容,猜是一宿未眠,不由心疼。
“可是隋班頭回來了?!”
“是,在兇案現場待了一宿,隋班頭怕身上不淨,先去換件衣裳再來向大人禀報案情。張姑娘、燕小仙長随行一宿辛勞,學生讓他們先回房休息了。”
程煜之聞言眸光一凜,面色陰沉,“她也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