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眼前人确是夢裏人 夢裏人不似眼前人

晌午過後,北風呼號,窗檐上倒挂的冰棱如列隊整齊排列,反射暗淡天光,襯得屋內似又冷了三分。

小銀頂風冒雪從外面回來,拱進門扇後抖抖身上皮毛,湊近火盆子烘烤濕噠噠的四只腳。

張孟春抱着湯婆子蜷縮在錦被裏,只露出一雙眼來看它,見她厚厚一身銀色絨毛在火光下閃閃發光,整個身子對比初見時長大不少,不由感嘆流光易逝。

“已過申時,仙姑怎地還不起來?”小銀甩甩尾巴,暗笑這位也忒懶了些。

其實張孟春早起來了,剛剛鳴兒來過,說程煜之為感謝她幾個此次圍剿金蟬教徒所立功勳,特意排擺宴席要請她三個晚間去後堂花廳用餐。

張孟春本想早些赴宴,可一開門,又被屋外寒風吹回床上。此刻她正忍着肚腹饑餓,卻懶懶不舍脫身這暖烘烘被窩。

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小銀頗無語,心道這位如此懶惰,也不知當初是如何修得這身能耐的。

“剛我瞧見王媽媽蒸的粉蒸肉出籠了!”

小銀一番話,惹得張孟春騰地起身,麻利兒穿好衣裳,開門咬牙沖進寒風之中。小銀見狀不由竊笑。

二堂書房,燃得正旺的三個大火盆烘得屋中溫暖如春。程煜之正與周師爺一同召見童大,二人又詳細詢問了不少有關金蟬教之事,程煜之聽他所述,推斷那幫金蟬教徒絕非善類,遂命周師爺草拟一封加急公文遞給徽州府的許大人,意欲聯手全境搜捕金蟬教教主及餘孽。

周師爺領命去了,童大見狀也躬身告退,程煜之見狀忙叫他留步。

童大不知還有何事,便低頭立于一旁等候。

程煜之起身繞到案前,款步走到他近前,見他模樣拘謹,輕聲笑道:“本官記得你是武陵縣人氏?”

童大恭敬非常,“回大人,小人确是武陵人氏。”

程煜之點點頭,接着道:“本官聽聞你與小俠的師姑是同鄉,不知是也不是?”

童大點頭道:“我與她不僅是同鄉,還是一個村子的,熟識得很,可她怎地成了那燕小義士的什麽師姑?小人卻不得而知。”

“哦?那你可知她姓甚名誰?”

童大一愣,心道這位大人是受了什麽刺激不成,緣何問出如此古怪問題,遂道:“小,小人知道,她姓蘇名嫣,小名大丫。”

程煜之眸光一凜,只覺一顆心似被緊緊捏住,呼吸都滞了一拍。

是她,果然是她!

見程煜之半晌不言語,只是怔怔出神,童大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什麽,還是蘇嫣做錯什麽,結結巴巴又道:“大,大人,不知大丫可否做錯何事?這丫頭天生神力,幫着村裏做了不少好事,除了偶爾偷懶貪嘴外是個頂好的孩子。若是大人覺得她行事古怪,也是因先前在青牛山上被妖怪所害,死而複生,魂游地府一遭,這才沾染些許鬼氣所致。不過自那時起,她也本事大漲,所以才能斬殺旱魃為民除害,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童大嘚吧嘚吧前言不搭後語的說了一大車,聽得程煜之雲裏霧裏,直到聽他說出死而複生四字後不由大驚失色。

童大見他變顏變色的一張臉,心說大人定是受了刺激,不然怎地一驚一乍,與先前判若兩人?

程煜之如墜迷網,心道怎的她也死而複生了?難道揣着明白裝糊塗,故意裝作不認識他,還是當真不認識?自從他四年前醒來後,身邊一切人和事都未大變,仿佛一切都還朝着既定軌跡向前發展,緣何只有她變得面目全非?

——

張孟春披着厚厚鬥篷,鹌鹑似的推門進了後堂花廳,回手将一身寒意關在門外。她摘下毛茸茸帽子一瞧,小俠與朱達春已然到了,兩人正在小桌旁飲茶閑聊,看見張孟春來了,笑呵呵招呼她過去坐下。

張孟春脫下鬥篷交給鳴兒,走過去坐在朱達春身側,搓搓冰涼小手,嘆這海州冬日怎會如此陰寒。

朱達春斟杯熱茶遞給她,告訴她自己打算明日告辭離開,帶小公子返回崔家。張孟春聞言十分惋惜,朱達春暗器打得極準,還想與他切磋一番來着,這回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了。

一旁鳴兒則纏着小俠傳授幾招制敵法術,小俠故意推脫,心裏卻美滋滋。

張孟春觑他得意神色,心中好笑,故意朝鳴兒道:“奇怪真奇怪,我明明是他師姑,你不來向我求教倒去問他學那三腳貓的功夫,你可是憨了不成?”

鳴兒聞言,一時愣怔說不出話來。

小俠被當衆取笑,臊得臉紅脖子粗,氣呼呼朝張孟春瞪眼怒道:“師姑好個沒道理,我再學藝不精,教他些皮毛也是綽綽有餘,怎會是三腳貓的功夫?”

張孟春冷哼一聲,“你敢随意傳授法術,不怕你師父知道罰你?”

小俠臉色一變,随即翻眼壞笑:“師姑不也将那追索術私自傳授給我了嗎?”

張孟春被他嗆聲一噎,氣得捏起果盤裏一粒花生米瞄準他彈指飛去。小俠一側頭,那粒花生米啪的擊中身側鳴兒,鳴兒只覺肋下像被石子擊中,吃痛叫出聲來。

見沒打中小俠,張孟春兩手左右開弓,那花生米啪啪如雨點飛砸過去,小俠上蹿下跳躲避追擊,只是苦了身邊鳴兒受他牽連,被花生暗器打得抱頭鼠竄,無處躲藏。

朱達春看傻了眼,回過神來趕緊勸架,可張孟春身手敏捷,就是追着小俠不依不饒,一時只見屋中花生亂射,桌歪凳倒,亂成一團。

屋中正雞飛狗跳,只聽門扇一響,一股冷風撲沖進來,屋中三人見是程煜之與童大一前一後進得門來,都不由一愣。

程煜之擡眸看見滿屋狼藉,吃驚之餘不覺拉下臉來。

“鳴兒,如此待客成何體統!”

鳴兒一縮脖,偷眼瞧瞧張孟春和小俠,揉揉屁股灰溜溜去找掃把簸箕。

朱達春尴尬不已,趕緊過去給程煜之躬身施禮,小俠也覺有失身份,紅着臉冷汗直冒,整整衣裳也過去行禮。

張孟春不情不願,浮皮潦草打了招呼,坐在一旁只巴巴盼着美食上桌。

程煜之見她行動坐卧皆不合眼,不願與她有任何交集,甩袖去到一旁,張孟春見狀忙不疊奉上白眼兒給他。

片刻功夫,王媽媽與兩個廚子便将飯菜端上桌。張孟春一看,桌上擺着油鼓鼓的燒鴨子、紅潤潤的粉蒸肉、青絲桂花油糕、菊花酥,還有幾樣壓根叫不上名字的美味佳肴,葷多素少,饞得口水橫流。

程煜之掃一眼桌上珍馐,臉上似乎不大高興。張孟春瞧他模樣,暗暗翻個白眼兒,心道不僅膽小還摳門兒,這種男人,将來哪家姑娘攤上,可真是倒了大黴。

鳴兒為在座衆人斟滿屠蘇酒,侯在一側伺候。程煜之執杯微微一笑,遂朝朱達春、小俠與張孟春道:“為答謝諸位解救之恩與助力之義,程某今日特備薄酒款待諸位,聊表謝意。”

張孟春撇嘴,什麽諸位,明明是我救了你,是我是我!

程煜之言罷又轉向童大,笑道:“此次圍捕金蟬教徒,童壯士不僅提供線報,還親自引路前往,也算功勞一件,程某當謝。”

童大自覺山野獵戶出身,如今竟與知州大人同坐一桌本就如坐針氈,此時又見程煜之主動向他舉杯,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趕緊起身頻頻作揖。

“不敢不敢,大人,您真是折煞小人了。”

“逢場作戲!”張孟春單手托腮瞧着程煜之,嘟嘟囔囔不耐煩至極,心道怎地這些廢話,還不快快開飯?這麽些好吃的擺在面前,再不吃都涼了,影響口感,你罪過可大了。

程煜之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衆人見狀也畢恭畢敬将酒飲下。見主家終于動筷開菜,張孟春這才歡歡喜喜低頭大吃特吃起來。

程煜之偷眼觑她豪放吃相,又不禁與記憶中人相做比較,結果可想而知。席間朱達春向程煜之辭行,童大亦思鄉心切,也向其告辭準備擇日回鄉。

張孟春想起遠在武陵的蘇家二老和蘇璞,也不知近況如何,莫名有些惦念,便與童大道:“回頭代我捎些銀錢物什給家裏。”

童大聞言點頭,“大丫離家許久,不如與我一同回鄉探看!”

張孟春将一塊粉蒸肉吸溜進嘴裏,回味片刻拿眼瞟了瞟對面程煜之,不無遺憾道:“不成,我還有公務在身。”

童大會意點頭,不無欽佩道:“大丫,我童大雖比你年長不少,可論能耐卻不及你一成,論胸懷更是望塵莫及,便是再投十次胎也難及你半分,只願你助大人早日抓住那群惡徒,為民除害。”

張孟春自覺童大一番話很是受用,美滋滋點頭,擡眼見程煜之正伸手拿那籠中桂花油糕,便快他一步伸箸夾進自己碗中。

程煜之一愣,見她得寸進尺模樣,只覺胸中淤塞,食難下咽,張孟春見他面黑如炭,只覺心中無比舒暢。

一旁小俠暗暗替程煜之捏把汗,暗道看來師姑果真不待見程大人,可既然這樣她又為何死乞白賴非要留下?程大人待她也大差不差,既然這樣他又為何同意她留下?思前想後依舊無解,只覺頭昏腦漲。

程煜之這頓飯吃得無比艱難,只要他下箸,不管夾什麽菜都被張孟春搶先一步,他知她有意為難,又不便發作,只得暗自郁郁,卻見她大快朵頤吃得不亦樂乎,直氣得肚腹鼓鼓再難下咽,只得找個借口提前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