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誤(十一)

風雲變幻之際,天地如同潑墨畫卷。蒼穹之上,烏雲翻滾,将天空染成一片漆黑,仿佛夜幕降臨。

閃電劃破天際,猶如銀龍在黑暗中狂舞,又在一瞬之間照亮了夜空。磅礴混沌的景致,隐隐帶着世界崩壞之象。

洛施不管此時此景,只喃喃低語:“他究竟是誰呢?”

瞧他周身渾然天成的濁氣,他應當是游蕩在人間的怨鬼,而看他的神情,或許是一直躲在慕容昭的身邊。話又說回來,他與那狐妖,又是怎樣的關系?

是想害她,還是……

常聞怨鬼被執念所囚,故而生出擾亂人間之心。洛施曾經也一葉障目地與師父讨論過,說“正因鬼魂被恨意所驅使,他們不甘,他們寧化為厲鬼,也要拉對方一同下地獄”。

對了,當時師父看她的表情,是怎樣的來着?

他老人家貌似只一個勁兒的嘆息,似是想斥責,欲言又止的,偏又收回了所有的語氣。最後,也只端着一副慈祥和藹的架子,仿佛說着“你長大就懂了”。

而她一路走來,她的所見種種——貌若釋然的杜寒臘最後還是選擇不放手,為複仇而來的錢世鏡終于正視了自己的心思——似乎也印證了,那些年,她确實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心懷惡怨,眼亦難明。

洛施瞳仁映着的灼紅顏彩幽深,她搖了搖頭,意圖抛開這些思緒,卻暗暗松了松手中的玉簫。

難聽的嘶吼聲終于消減下來,洛施凝視着慕容昭的背影,白色衣裙随風舒展,她竟是化為了狐貍的原形。

洛施手足無措:“……”這是什麽路數?她難得蹙起眉頭,一副難辦的模樣。

錢衛緊靠在洛施身後,更是摸不着頭腦,他有心想問,不過乍一想到洛施不是個正統的捉妖師,于是抿了抿唇,不去打擾她了。

狐貍嗚咽一聲,垂着頭朝着竹林的方向走去。

洛施緊急撤了要走出去的步子,後腦勺正正撞在了錢衛的脖頸上。

而後者堅持忍着沒有出聲,前者更是沒有絲毫知覺,心無旁骛的想要躲過慕容昭的視線捕捉,甚至在狐貍走過時,随手扯過錢衛的後衣領,将其當做提線木偶般擺弄。

錢衛悶哼一聲,摔在了青石地上。

被他摔倒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洛施終于肯分出眼神給他。

這不看不知道,一回頭,錢衛用玉冠束起的發絲淩亂不堪,幾縷青絲貼在額前,那件整潔的深色玄衣竟也能看出髒污來。留意到洛施的注視,掙紮起身的錢衛幹笑了幾聲,好脾氣的繼續哼哧哼哧爬起來。

洛施敢發誓,她不是故意表現出嫌棄的。

她抽了抽嘴角,那厮卻輕微扯了扯唇,下一刻便雙眼含笑的與她對視。

像是什麽都沒發生,就連洛施,都差點要以為這不是自己造成的結果了。

她于是收起了心裏‘嫌他沒用’的等等牢騷話,認命的指了指他的頭發,“那裏沾了樹葉。”

錢衛依着她的指點去理,但手法笨拙,無論怎麽拍打,那片枯落的葉還是生命力蓬勃的待在原地,紋絲不動的場景已經在嘲笑人了。

洛施覺得,這是在嘲笑她。

她快步走近,直接壓下迷茫亂動作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玉簫,順暢的挑走了那片洋洋得意的葉子。

錢衛愣了愣,只因為,自己的手,還被洛施捉着。

而對面的人渾然不覺,哪管錢衛眼神中藏着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哪裏肯感受此刻微妙的氣氛,她擡了擡下巴,“注意力集中點,待會兒要是真打起來,難道又要你頂上去做人質嗎?”

錢衛只得乖乖低頭,好看的星眸掩在松散在額前的青絲之下,“我記住了。”

他盯着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洛施看起來兇巴巴的,但他心下失笑,想到之前她一臉不在意的放出“用他的命換我的命,不值”的狠話,還有要他別亂管閑事,最後還是選擇了妥協等等……

她一次又一次輕言放棄,又無數次不達成目标不作罷。

或許洛施真的有所改變,但更多的,也只是她本性如此。

錢衛重新笑了起來,那笑,猶如三月的暖陽,讓人不自覺的駐足停留。即使洛施早已松開了手,他嘴角的笑容還是怎麽也停不下來。

好似誰的心裏播下了一顆悄然生長的種子,正被綿長的情意澆灌滋長,将在全身心的角落裏蔓延開來。

沿着慕容昭的蹤跡,二人重新踏進那片竹林,錢衛眼尖,一眼看到了恹恹趴着的白狐。

洛施還未言語,錢衛眯着眼睛打量遠處那景致,又驚呼了一聲:“那山包,是墓葬嗎?”

循着他的視線看去,郁郁蔥蔥的樹木環繞,顯眼的小山包平地起高樓般鑲嵌在土地之上,一塊木牌直直的插在前頭。白狐像是睡着了。

過分靜谧的氛圍中,洛施肯定的回答道:“就是葬着人的墳吧。”

許是她不加掩飾的音量太過大聲,趴着一動不動的白狐哼唧着扭動起身子來。

洛施歪了歪頭,因着上一刻,那個不知名的鬼魂似有猶豫,半掙紮着彎下腰,好像是想要摸一摸那毛茸茸的腦袋。

但這一切,終被洛施的突然出聲給打斷了。

洛施沒有歉疚的意思,陳望飛則是收回手,随着白狐貍一塊回身,頗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白狐貍是不知道這些的,她龇了龇牙,狐貍尾巴不自覺的掃了掃身後,整個人又變化成了人形。

慕容昭嗤了一聲:“真是陰魂不散哪。”

洛施面色如常的擺弄着玉簫,觑了一眼臉色同樣不妥的陳望飛,這才慢悠悠的回道:“你的身邊,确實有一個纏着你不放的鬼魂。”

可惜,盛怒之下的慕容昭,并未聽出洛施的意有所指。

陳望飛意識到洛施點破自己所在時,慕容昭已經亮出利爪,直沖洛施面門而去!

她的身形鬼魅,沖過來時,萦着點點幽光。正在半途中,又化為無數道幻影,讓人眼花缭亂。

洛施捏着玉簫的一角,聚精會神的盯着那道若隐若現的身影。

真要動起手來,不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而是她根本不清楚妖怪的命門,不懂得如何對症下藥,是完全不如像對待鬼魂一樣游刃有餘的。

然,是人是鬼都會有弱點,妖的話,應該也沒那麽特殊吧……

洛施眼神一凝,忽而,她直愣愣停在原地的身形終于動了起來,整個人像是一道流光,又如正出鞘的寶劍,竟是選擇正面對上妖力正盛的狐妖幻影。

慕容昭不屑的挑起眉頭,真是不自量力。

她不知道洛施的血到底藏有什麽,竟能讓她歇斯底裏的痛暈過去。而明明憑着一滴血,本可以讓她就此死去,洛施卻又改變了主意,保下了她。

洛施憑何信心滿滿,覺得可以靠一己之身而敵過她,慕容昭無從知曉。但她很肯定,這個妄圖蜉蝣撼大樹的女人,在一次又一次惹上她之後,必定沒有好果子吃。

慕容昭唇角的笑容越發燦爛,姣好的面容更添妖冶,她看似被擊退,施施然後撤了幾步。

但她衣袂飄飄,在洛施不敢放松的目光中,擡起白皙的雙手,長指只輕輕一點,妖氣震動這片竹林,洛施只感覺到那森綠色的光彩無形地束縛住了她,叫她無法動彈。

洛施心中一凜,即使被自己所傷,慕容昭的妖力仍舊如此強盛,這是她沒有預料到的。

看來,她鮮血的奇效,還有不少是她未挖掘出來的。

如果讓已經使出全力,試圖看到洛施掙紮于她妖法之中,而展現出痛苦模樣的慕容昭知曉前者所思所想,她怕是會更加惱羞成怒。

打架呢,能不能走點心!

洛施動了動身子,還是沒有能突破出去的跡象,更誇張的是,随着慕容昭長指一屈,她的手指都僵硬得無法動彈了。

洛施無奈垂眸,就連她手中的玉簫都失去了該有的光澤。

“洛施,你怎麽樣?”這是錢衛的聲音。

洛施勉強打起精神,盯着面前那個笨蛋,他眼裏的焦急和擔心,洛施看得真切。

但她還是破口大罵:“讓你好好躲着,跑出來做什麽?快滾!”

她挑準時機跳出來前,特地叮囑了錢衛叫他不要摻和進來:“我們十有八九會動起手來,很吓人的。你這條小命太脆弱,還是躲在暗處為妙。”

洛施的本意,當然是不想要個拖後腿的。錢衛也懂,雙方沒有挑明,一個怎麽說,一個就怎麽做。

而此刻,錢衛是不該跑出來的,這一點,洛施罵得對,他又何嘗不知曉?

他只是個普通人,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沒有洛施明目張膽的庇護,慕容昭連一根手指都不用動用,就能瞬時讓他下場慘烈。

錢衛完全可以護住自己這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嗎?

但錢衛還是面露焦急的出現了。無論如何權衡利弊,道義不允許他茍且偷生,他自己也不允許。

洛施不知道他的考慮,她在困陣內輕喘了口氣,“小心!”

錢衛旋身看去,慕容昭的身形已經近在眼前,他奮力躲過,左肩還是留了一道傷痕,拽下來的布料被後者狠狠摔在地上,而他的那道傷痕看着觸目驚心。

他到底,還是拖累了洛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