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誤(十)
沒想到狐妖會突然發難,已經退至遠處的錢衛,只覺得眼前掠過一陣風,就不見了慕容昭的身影。
他漫無目的的追出幾步,忽而意識到洛施并無動作。
錢衛喪失目标,頹然轉眸看向洛施,她正一手扶着地平,保持将要摔下去的姿勢,目光比之自己,不知道要更鎮定多少。
往常這種時候,見自己被如此欺騙對待,她應是比誰都要惱怒的。
接收到錢衛的眼神,洛施一言不發的站起身。他這才看到,洛施的右前臂破了皮,應是方才被剮蹭到的。
然,洛施面色自如,像是沒感覺到疼。
受傷的人一聲不吭,錢衛皺着眉,甚至小跑了過去,有些失禮的捧着她的右手。
當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洛施眼看着他從袖口掏出金瘡藥,啞然道:“你哪來的藥?”
錢衛一邊倒金瘡藥,一邊頭也不擡的回着:“天有不測風雲,随時備着,以防不時之需罷了。”
洛施撇嘴:“不測?這不是咒我們嗎?”
說罷,沒等錢衛回答,她一把搶過金瘡藥,自顧自地塗抹着。
錢衛的手一空,洛施上藥的動作幹淨利落,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壓下心裏的異樣,嘆了口氣:“你叫我走遠些,是料到那妖怪會突然出手吧?”
洛施太淡定了,淡定得有些不可思議。
聯系到她之前囑咐自己的話,錢衛只得得出這個結論。
洛施将金瘡藥遞還給他,聞言勾起了笑容,“錢少爺,因為我相信,這世上沒有‘好心有好報’。”
笑意諷刺,話語同樣如此。
錢衛嘴角一抽,竟是不知該如何接話。
她還真是随時都能抓住時機,時刻不忘給他熏陶“別那麽善良”的思想。
見他不說話,洛施一絲尴尬的情緒都沒有,她依舊若無其事,繼續說道:“我想辦法讓那妖活着,是要弄清楚她究竟要做什麽。”
她是防着狐妖随時反擊的,故而,慕容昭因着要逃,可以說是極急躁的一爪,高度關注她動靜的洛施可以輕松躲過。
不過,她還是做出了毫無防備、躲閃不及的樣子。
她還有事,要查清楚。
錢衛這才答話:“這麽說,我們得緊跟着追過去吧?”
如果依照這種想法,洛施是不會接他的藥,畢竟她看起來機械性的擦藥手法,任誰見了,都能猜出她無所謂的态度。
她要的是,追上潛逃的慕容昭。
可她還是慢吞吞的留下來了。
洛施很快打斷了他的思緒,“要追。”她亮了亮塗抹過金瘡藥的右手臂,面無表情,“但我這不是受傷了嗎?”
錢衛:“……”好像真成他的錯了?
見他一副被噎到的神情,洛施笑意又起,“行了,我哄你的。
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
天色漸晚,山色愈加陰沉。
夕陽的餘晖灑落在群山之間,連綿不絕的群山宛如披上了一層金色的輕紗。
遠處的山峰在缭繞的雲霧間若隐若現。慕容昭捂着腹部,死死的抓着纖細的樹幹。
就快要到了。穿過這片竹林,她就到家了。
慕容昭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在最後這一小段的的路途上,她這才有心思,分心去琢磨洛施的來路。
她在太守府出現,特意逼出了強大的魂靈力量,目的不言而喻,只能是等待她的到來。
那麽,那個女子怕是已經推出了自己取魂的行徑,至于究竟是否知曉全部,其實并不大礙。
重要的是,她應是太守請來的人。瞧洛施的手法,并不像是個地道的捉妖師,慕容昭就是因為沒有判斷清楚這一點,才會掉以輕心地着了道。
不過,現在想這些,并沒有什麽用。
她最應該擔心的,得是洛施會不會長住邯山郡。那樣的話,沒有成功取到純陽之體的魂魄,只能繼續取五行鬼魂的她,很有可能就不如如今這般順利行事了。
此刻的慕容昭,深信不疑洛施一定是中了自己的計,此時當懊悔着不該輕敵。她根本不會緊張的思量到,如果洛施這一切都是裝的,那人其實正循着自己的路線追趕過來,她又該如何面對。
踏過竹林,入目便是開闊的視野,那間屋舍,正隐匿在深處。
沿着極幽深的青石小徑向前,才能瞥見青磚黑瓦。慕容昭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推開門,本就處于靜谧的環境中,有着一道門的隔絕,更顯冷冷清清。
屋內的陳設,也極其簡單。只擺放必要的家具,如床榻、衣櫃等等。
她已經獨自一人,在這裏生活了五年了。
人的一生至多不過一百載,而她這般得道修煉的妖怪,從能夠記事起,少說也過了三百年。
平常夫妻的白頭偕老、長相厮守,于她而言,本就是奢侈。
慕容昭坐在蒲團上,正在閉目調息。
如果洛施在此處,她就能發現,女子的身後,站着一個着布衣的青年男子。
男子目光閃爍,盡是複雜。當調息療傷的慕容昭無意識彎腰,整個人變化成原來的狐貍模樣,他那雙瞳仁裏的火焰,最後還是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害怕和恨意。
他不該與狐妖糾纏。妖就是妖,在這個世上,人和妖不會有第二個結局。
所有的,存在于這世間的,都不過是悲劇。
然而他的想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如果慕容昭也算人的話——甚至于,他在這裏待了兩年,看着慕容昭早出晚歸,看着她進進出出。他終于知曉,昭兒看不見他。
而最近,慕容昭仍舊是早出晚歸,她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裏,卻不是化回原形窩在蒲團上休息,而是一直在研究着一個他看不懂的東西。
那日,慕容昭站定于屋前,手掌平上相置,只見她的手心凝出黑氣,而後,黑氣旋轉,化為實質。
男人的面容歡愉,也許揚了揚唇角,他仿佛在透過慕容昭,正注視着他。
陳望飛有一瞬的呆滞。
慕容昭輕閉着雙眼,她擡起雙手,指尖流轉着瑩瑩的綠光,周遭的氣息,平添了幾分詭異。
只消一刻,白衣着身的慕容昭雙手指向前,同時大喝了一聲,那個男人的周身立刻被撕裂出了另一個空間似的,光芒逐漸變得耀眼,陳望飛不由眯起了眼。
猶如璀璨星辰般的輝光,不一會兒卻是漸漸黯淡下來,試圖看清此狀況的陳望飛趕忙定睛一看。
面前,他看不懂的符文咒語包圍在不知名男人的四周,形成了一道看得見的屏障。而那個男人,已經不像是最開始那樣的怡然自得,反而屈起身子,高昂起頭顱,很是痛苦。
而慕容昭,仍舊面色平靜,心如止水地聽着男人的叫喊。
他忽然意識到,在慕容昭施展法術、男人沒有受困于那道困住他的屏障之前,昭兒是看不見那人的。
看樣子他早就死了,而他留在人間卻無一人能看見他,那他便極有可能是鬼魂。這麽說,面前的這個男人,也是鬼。
在經歷了漫長的苦痛折磨,那人身上只有他能看到的黑色氣息淡了不少。陳望飛不知道慕容昭要做什麽,她是否做成功了。
他只知曉,接下來的日子,這樣的情景幾乎每一日都要發生一次,大概過了不到半月,她施法折磨的對象,又多了一人,啊不,是多了一鬼。
陳望飛離遠的思緒漸漸歸于平靜。此時,慕容昭逼出了一口淤血,她緩緩睜開雙眼,瞳仁閃過一道幽綠色的光彩。
他看着慕容昭馬不停蹄的推開門,陳望飛從窗口處探了一眼,從她站定的架勢來看,就知道,她又要做那事了。
慕容昭輕呼出一口長氣,手掌平攤,手心向上,打出了三道黑氣。很快,天地風雲變幻。
屋子的一側,洛施遮掩着身形,擡頭望了望天,又冷冷的回轉眼眸,看回那狐妖的方向。
錢衛拉了拉她的衣袖,很是不解,“以魂補魂,怎麽造出了毀天滅地的架勢?”
“也許吧,畢竟是逆天而行。”洛施敷衍道。
她留了個心眼,幫慕容昭壓制痛苦的那張符紙上,用的是血,就是因為她的血不僅有破解術法的奇效,還能與自身有特殊的感應,追尋蹤跡。雖是解了溶解于狐妖體內、先前的那滴血的功效,但仍舊可以當個追蹤術來使用。
這一路上,洛施将有的沒的都原原本本說給了錢衛聽。當然,也包括她對狐妖取魂的猜測。
慕容昭吐出淤血時,她帶着錢衛正巧趕到。
那一頭,慕容昭打出的三道黑氣,俱化成了三個人形,正是三個受害者的面貌。只是,在沒有陣法的加持之下,包括修煉法術的慕容昭,都是看不見鬼魂身形的。
一道身影在洛施面前晃過,洛施緊着玉簫的動作頓了頓。她挑了挑眉,低聲對錢衛道:“面前有五個人,你看見了嗎?”
與此同時,慕容昭催動陣法,不一會兒,三個鬼魂俱現了形,不約而同的在法陣範圍內嘶吼。
錢衛張了張嘴,确認自己的算術沒白學:“只有四人啊?”
陳望飛周身濁氣濃郁,他站在聚精會神催動陣法的慕容昭身後,同樣沒有分出心神,去發現正窺視着此情此景的洛施和錢衛。
竟是,又多了一個鬼魂。
那三個鬼魂不适的大喊大吼着,因着天然能夠感受到同類的氣息,他們突地睜大眼,眼中有渴求,讷讷盯向慕容昭身後的方向,渴望着唯一置身于事外的陳望飛救救他們。
可他們不知道,他們此時所受的痛苦,皆是因此人而起。
陳望飛同樣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