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我身懷有孕,舅舅便召我入宮閑話。

我乘坐的轎辇尚未抵達金瓯殿,便聽到舅舅肆無忌憚彈琵琶的聲音,泠泠的琵琶清音訴說着舅舅的榮寵無雙。我擡眼,見一只翠頸鴛鴦飛過淬金的華檐。

宮中養鳥,多半成雙成對,取“皇恩常在”的願景。可惜,這鴛鴦只有一只。最應當出雙入對的鳥兒,偏偏失朋無伴。

我踏入殿內,舅舅放下玉頸琵琶,笑迎而來:“鶴之,快讓舅舅看看!有了身子的人,當真是養得好,身子不那麽瘦削了!快,福恩,快給公子賜座,鶴之不能久立呢。”

自從你為徐家平反,舅舅對你的态度便好了許多,将你當做恩人。他也不嫌你待我不好,只道:“哎,咱們男人哪,就是得給女人生了孩子,她們的心,才能牢牢拴在咱身上。啧,本宮是沒這個福氣了。你比舅舅有福,舅舅看,你雖身子嬌弱,可是腰身柔軟,一看就是好生養的身段。”

我握着舅舅的手,寬慰他:“舅舅莫要挂心,您雖不能生兒育女,可聖上從不冷落,恩寵深厚。”

舅舅斜倚在紅錦福字軟榻上,套着金護甲的手撥弄着暖爐的烏金流蘇,他言語直爽:“說的也是,這後宮那群沒皮沒臉的小子,誰也不能跟我争寵!哼,趙君(1)還跟陛下渾說,說我召侄子入宮,不合規矩,他也配管咱家的事!我吹了吹枕邊風,陛下又讓你來陪我了,不合規矩又怎麽樣?”

我将案幾上切好的雪梨遞給他,溫聲道:“舅舅得寵,我也跟着沾光。”

福恩端上來幾碟爽口小菜,分別是酸筍雞絲、蟹粉豆腐、辣淬鴨血、茭白腌藕。他笑對舅舅道:“千歲,奴才備的菜有酸有辣,公子懷着身子,想必能入口。”

舅舅彈了彈福恩的後腦,被他氣笑了:“你這猴兒,不會辦事!快,把酸的都撤下來,只留下辣的。民間說酸兒辣女,吃辣的才能生姑娘!”

我搖頭,與舅舅道:“不妨事,得兒的女乃是天命所定,豈是你我所能強求的。”

舅舅摘下護甲,用象牙銀著為我送了一塊辣淬鴨血,勸道:“你懂什麽,聽舅舅的!懷着的這些日子啊,定要頓頓吃辣,等十個月後,保準生下個粉團兒似的姑娘!”

我擡眸笑了笑,不曾作聲。舅舅這性情倒別致得很,直爽潑辣,一看便是有福之人,在宮中少受磋磨。

舅舅這樣喜歡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我歡喜之餘,又實在替他難過。他這一生,雖說受盡恩寵,卻是永無子嗣之身。

他是遭後宮侍君忌恨,被人下藥損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忽有宮女通禀,道陛下駕到。我與滿殿侍從皆跪地行禮,迎接九五之尊,唯獨舅舅百無聊賴地坐在原地,恍若未聞,一颦一笑都寫着“恃寵而驕”。

他這般放肆,趙嘉寧也不動氣,反而走上前去讨他歡喜:“朕讓你的侄子入宮作陪,六郎見了家人,也該不生朕的氣了罷?”

舅舅親自扶我起來,挑了挑眉,刻薄一笑:“妻主打的好算盤!”

有道是,所謂美人,宜喜宜嗔。舅舅笑得刻薄時,也另有一番靈動的風華絕代。

宦娘貍奴賠笑道:“哎喲,為了順貴君千歲氣兒,陛下昨兒都不曾安寝!”

貍奴笑得谄媚,臉上醜陋的傷痕糾結起來,連眼睛都尋不到,她已失去了人形,讓我想起話本中的妖孽。

聽她的嗓音,這女子年紀應當不到而立,尚且年輕。倘若不曾毀容,不知會是什麽模樣。

趙嘉寧勾一勾舅舅的下巴,戲谑道:“你再生妻主的氣,妻主可要親你了!”

舅舅反手打了一下陛下的手背,卻又軟倒了腰身,像一只疲倦的狐貍,倚在趙嘉寧懷中。趙嘉寧微微一笑,擱下素日套的翡翠扳指,輕撫舅舅的面頰。二人耳鬓厮磨,親密無間。

我不便留在此處,起身福一福身,由松煙扶着退到十二扇秋香色錦繡屏風之後。盡管走出數尺,猶可聽到帝王與寵君的調笑聲。

便是這一日,舅舅服侍罷君王,與我說起他過往的三兩舊事。

鄞都有海氏、徐氏、趙氏、段氏四大世家,勢力深厚,盤根錯節,人才輩出。海氏善文,趙氏掌權,段氏尚武,至于這徐家,頻出美人。

十餘年前,舅舅名動鄞都,被人稱作“鄞都第一美人”。無數千金高媛暗動真心,帶着庚帖聘禮去徐家求親,想要将他娶回家中,一親芳澤。

舅舅是姥姥的嫡子,自幼千嬌萬寵,無一事不順意,無一人不奉承。無論是郡主縣主之流,還是豪富千金之屬,舅舅都瞧不上眼,不肯出嫁。

他看上的是當今君王。

舅舅一旦打定了主意,怎麽都不肯更改。姥姥唯恐他入宮受委屈,不願他去選秀,舅舅卻肆無忌憚放出話來:除了九五之尊趙嘉寧,他誰都不嫁。

趙嘉寧在宮中便聽聞這“鄞都第一美人”的傾慕,她一笑了之,覺得這徐家小郎君十分大膽,又起了些許興趣,覺得充入後宮也無妨。

舅舅選秀那一日,正是桃花盛開的春三月。他穿了身赤紅的廣袖绫袍,以金線繡滿龍鳳雲游紋,比暖融融的春光還要耀眼。

他第一回 面見帝王,卻不膽怯,神态自若,笑語晏晏,趙嘉寧自然刮目相看。彼時趙嘉寧四十出頭,氣度尊華,像一朵養尊處優的牡丹花,比年輕的姑娘更有成熟風韻。

趙嘉寧饒有興趣地問他:“倘若朕撂了你的牌子,不選你入後宮呢?”

舅舅“啪”一聲收攏折扇,誠懇道:“那臣也不嫁給旁人,一輩子留在徐家,當個老公子罷了!”

趙嘉寧撫掌大笑:“哈哈哈!留牌子,賜居撷芳殿。”

舅舅在衆目睽睽之下,對帝王說出此生最狂妄的一句話:“臣乃徐家郎,只為帝王夫。”

他與她,稱得上錦繡良緣四個字。舅舅入宮後,當夜便侍寝,被封為持正。他的恩寵一日比一日隆重,一月之內,侍寝十多日。

閱盡美色的帝王欣賞他淩厲的美貌、孤傲的性情、後宮少見的熱烈風情。最重要的是,他不讓她輕易得到,給她狩獵的快感。

奈何一朝徐家傾倒,阖府被抄,金銀充入國庫,女子流放契北,男子身入風塵。

自古以來,前朝與後宮息息相關,徐家就是舅舅的後盾。後宮侍君暗自歡喜,認為舅舅被徐家徹底連累透了,定要随家族一起被陛下所厭棄。

豈料徐家傾倒,舅舅的位份不降反升,一躍成為鳳君之後的貴君。

舅舅曾無數次向趙嘉寧為徐家求情,哀求她徹查徐家貪污之事,求她赦免母親和姐妹的罪責。趙嘉寧雖寵愛舅舅,卻不肯為他觸動朝堂。

無論他如何哭求,甚至跪倒在琳琅宮前。趙嘉寧卻只道:“後宮不得幹政。”

後來,舅舅與趙嘉寧如常恩愛兩不疑。趙嘉寧為舅舅大興土木,修建華美的“金瓯殿”,賞賜無數珍玩寶器,甚至令人撕扯吳陵緞,只為博他一笑。日日複月月,月月複年年。

罪臣之子如此受寵,朝堂上自然多有不滿之音。禦史臺言官參谏舅舅是“藍顏禍水”,認為他誤了朝政。趙嘉寧動了怒,斬了十三個死谏的中書舍人。

從此再無人敢說金瓯殿的是非。

說到此處,舅舅望着金瓯殿外的蓼花,美眸流轉出少年般的光澤,青絲微遮眼角的朱砂痣:“鶴之,你說……這是不是帝王之愛?”

他這話說的小心翼翼。

我也不知其中答案。

寵到極致,便是愛了嗎?

陛下對舅舅是不是愛,我辨不出;你對我是不是愛,我更辨不出。

我撐着自己額角,阖起眼眸,心裏一切悲歡離合都似戲折子一般收攏:“帝王之心,豈是你我可揣測的。”

回到府中時,已是用晚膳的時辰。我在寝房院落遍尋不到,也不知你身在何處,問過丫鬟,她們只道不詳。須臾後,你尋到我,笑道:“吃晚飯吧。”

回廊處有你做的兩個傀儡人,除了沒有眼眸,其他與尋常人一般無二。你潇灑打了個響指,兩個傀儡人便從自己身子裏取出幾盤菜肴:雲腿春餅、松鼠鳜魚、佛跳牆、雞肉酸筍湯……

我與你對坐在如意紋春凳上,疑惑道:“這是……”

你伸手摸了摸傀儡人的面頰,道:“這喚作‘人皮傀儡’。”

人皮……!

我心尖兒一顫,包金暗紋梅竹紅木筷落在地上,跌坐兩爿:“什麽——”

你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在說家常話:“這是我做的人皮傀儡,今日剛完工。可驅使其取人性命,決勝于千裏之外。你別這麽看着我,師姐的蠍子吃人肉,人皮浪費了怪可惜的,我就……”

額前青絲在你眼眸底烙下一片暗影,淺褐色的眼睛習慣了殺戮,仿佛狼目一般澄明。而你紫紅的唇豔得驚心動魄,讓我想起斑斓的毒蜥蜴。

你的唇一張一合,說着讓我心涼的話。

你托腮在桌案上,輕笑道:“鶴郎有身子,得好好兒将養。我驅使這兩個人皮傀儡給你做了這桌兒菜撰,你可不許辜負我。”

這些菜撰是人皮傀儡做的!我聞之欲嘔!

你看了你一眼,欲說還休。沉吟許久,才說出一句:“你自己吃罷。”說完便順着廊檐燈籠的方向離去。

你又打了個響指,令人皮傀儡退下。你端起四方冰裂紋瓷碟裏的雲腿春餅追上來,勸我道:“鶴郎!鶴郎休走!只有這盤不是!這盤不是人皮傀儡做的!這盤是我親手做的!”

我停下腳步,你短促一笑,将雲腿春餅遞給我:“對不住,忘了郎君是閨中嬌客,讓郎君受驚吓了。妻主在這裏給你賠罪。”

你都追出這麽遠,我總不好拂你的面子。且嘗了嘗雲腿春餅,照舊是往日的香甜滋味。

你姿态不羁地斜靠在朱紅廊柱,含笑看我一眼:“你的妻主賢不賢惠?”

賢惠一詞,向來是形容男子的。

我一時語塞,長嘆一聲,無奈地看着你。

月影缥缈,涼夜風起,你驟然将我抱入懷中,低聲道:“鶴郎,不要怕我,不要怕我。”

不怕你?你嗜殺成性,我如何能不怕你。

我呢喃道:“于你而言,人命究竟價當幾何?”

你冷豔的眼眸望着寒月,緊扣住我的手:“倘若你在江湖裏打過滾,你也會覺得,人命是最不值錢之物,如蜉蝣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