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的規矩, 未經允許不得私自下山,既然被本少主看見,難道還要任由你們亂跑不成?”季聞雪坐在桌邊抱着手, 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

他只是怕她又惹出什麽亂子, 屈尊降貴過來盯着, 才沒有興趣知道她們出來幹什麽。

朝靈和季聞雪面對面,聞言挑了挑眉:“蒼雲的學子不能私自下山, 少主就可以嗎?你半路跟來,還不是未經允許?”

季聞雪:“你——”

幾人衣飾華貴, 又一點都不知道收斂,很快就引來一衆打量的目光,蘇钰害怕兩個人原地吵起來,趕緊發揮勸架作用:“既然大家都是偷偷溜出來的,不妨坐下來好好吃東西罷。”

朝靈“哼”了一聲, 偏過頭去不再看季聞雪,季聞雪也賭氣一般,抱着劍不說話。

酒桌上的氣氛有些微妙, 不過好在兩人雖然經常吵架, 卻都算正直豁達之人, 待那小二上了熱騰騰的飯菜,朝靈心裏那點不爽早就抛諸腦後,她眼冒金光,埋頭狼吞虎咽起來, 吃一會兒還招呼其他人一起。

“幾位點的酒來喽, 上好的桂花雲錦, 喝完如在夢中, 包您一夜美夢!”小二笑着呈上酒壺, 朝靈也跟個酒鬼一樣湊了過去。

“聞名已久,今天終于見到了,讓我來試試!”她自顧自給桌上其他人斟了酒,然後又往自己酒盅裏倒了滿滿一杯。

“相逢即是有緣,能坐在一起吃飯也是,話不多說,今夜除夕佳節,我先敬你們!”三人聽着朝靈不知道從什麽奇俠話本裏學到的臺詞,又看她煞有介事地舉杯,內心好笑之餘又體驗微妙,也跟着舉杯。

加了桂花的清酒,香味濃郁,入口帶着一絲絲甜味,朝靈一飲而盡,頓覺一股熱流徑直穿過喉管,有點癢癢的,并沒有預料中那麽好喝。

酒是最能調節飯桌氛圍的東西,配上熱騰騰的蓮藕排骨湯,酥脆可口的鴨脯,嫩滑的豆腐,簡直是人間享受。

說書先生正立在堂下,講三百年前的風雲臺盛會。

民間愛講故事的人不少,愛聽故事的人更多,奇聞怪事,愛恨糾葛,這類傳聞往往經久不衰,仙人們的事跡往往會被發散出無數個版本,解讀出無數個含義。

“傳說三百年前風雲臺之會,妖邪退避,諸天劍光都晃到地府大門上了,後來風雲臺争霸,你說這麽着?那個架勢,簡直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後勝出的風雲劍榜榜首,是藏鏡宮的空堯仙君。”

聽到此處,臺下有人出聲道:“依我看吶,劍榜前四中,擔得起榜首之名的人只能有蒼雲派的季鴻羲,這位空堯仙君下了風雲臺就杳無音信,看來實力有待商榷。”

那說書先生卻搖頭:“非也,這高手過招,全憑實力,何況空堯仙君雖已銷聲匿跡,但百年之前的名聲,未必及不上季鴻羲。”

幾人在蒼雲求學,季鴻羲又是蒼雲掌門,聽到此處便紛紛慢下筷子,聽那說書先生和堂中客人争論。

朝靈夾了一顆花生扔進嘴裏,小聲道:“我敢打賭,待會他們兩就會因為這位空堯仙君和季鴻……季掌門誰很厲害吵起來。”

季聞雪暼她一眼沒說話,蘇钰居然也破天荒沒陪她一塊兒打趣,只是收起扇子,愣愣地聽着那先生說書。

“為什麽這麽說?”出聲接話的居然是程月凝。

說起來,程月凝身出藏鏡宮,若論年紀,空堯還算是她的長輩。

朝靈又扔一顆花生進嘴裏:“你看啊,這位說書的先生呢,明顯是空堯仙君的擁護者,一提到空堯仙君,他聲音都高兩個度,堂下那位,一看就是向着季掌門的,此處人多,氣氛又熱鬧,若是搞不好,這說書就要變成口舌之争。”

果不其然,朝靈話音剛落,就聽見堂下的男人大聲道:“那個叫空堯若是真厲害,又何必那麽多年都當縮頭烏龜,何況此一時彼一時,現在若再有一戰,他又怎麽打得過季鴻羲?”

那說書先生也急了:“風雲劍榜榜首又豈是等閑之輩,你若真要這般假設,那季掌門修為大進,空堯仙君難道也會原地等着他超過嗎?”

兩人臉紅脖子粗地争論了幾句,争得堂中聽書的人紛紛不滿,那說書人才嘆了口氣,換了段窮書生遇上貌美女妖精的書來講。

朝靈若有所思地夾花生:“若是那位空堯仙君在就好了,比試一番,真假自見,”說完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好笑,“不過比了他們也要吵,還是別比了。”

反正吵架的人大部分都只在意吵架的過程,不在意吵架的內容。

不過思及酒桌上有個蒼雲少主和藏鏡宮名徒,朝靈也不好展開話題,誰知這二人尚未開口,一旁的蘇钰卻搶先道:“比試就不必了,當年風雲臺之戰,空堯仙君修為一騎絕塵,就算季掌門多練了三百年,結果也是一樣。”

他這話說得冒犯,言語之中頗有些輕視的意思,季聞雪一向對父親敬愛有加,聞言也不太高興:“哦?那照你這麽說,空堯仙君是因為修為蓋世找不到對手,才從此在世間銷聲匿跡?”

“銷聲匿跡的原因有很多種,劍榜第二肅清宗宋亦然,身死之後不也銷聲匿跡了嗎?”朝靈聽得出來季聞雪是在暗諷空堯仙君可能早已身死化作歷史,比先前蘇钰的話更冒犯了。

朝靈和程月凝面面相觑。

這個氛圍怎麽回事?

蘇钰杯中還剩些桂花雲錦,他舉着晃了晃,還是那副和和氣氣笑意溫柔的模樣,朝靈卻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些很悲傷的東西:“是啊,季掌門光明磊落,聞名天下,就算仙逝,也定會留名青史,這一點,空堯仙君又怎麽比得上?”

季聞雪按在桌上的手一緊。

朝靈心知不能再任由對話發展下去,趕緊打斷:“人活一世,必有一死,何必計較留不留名的,吃菜吃菜,再不吃就涼了。”

她給兩人斟了酒,又扯了點別的話題,好在季聞雪和蘇钰都沒有揪着不放,順着朝靈的臺階下了。

幾人從詩詞歌賦聊到內功心法,又從內功心法聊到天材地寶,直到明月當空,堂下吵鬧聲漸漸歇下,朝靈才有些暈沉沉的,看天上的月亮。

不知道十四現在在家幹什麽,她默默地想。

“想什麽?又在想十四啊?”蘇钰擡手在朝靈眼前揮了揮,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時間緊,我們也沒準備別的東西,”朝靈懷裏忽然被塞了什麽東西,一低頭,卻是件漂亮的狐裘,“我知你喜歡毛絨絨的東西,這件狐裘是狐妖皮毛織就,披上以後可以隐藏氣息,助你隐蔽行蹤。”

朝靈簡直受寵若驚:“太貴重了,姐姐你還是別送我,自己留着……”

“放心,藏鏡宮那麽多好東西,她損失不了什麽,你拿着。”

蘇钰也擺了本書在朝靈面前,看上去頗有些年頭,名為《空幽》,看樣子像是曲譜一類的東西,朝靈還沒說話,蘇钰便笑了:“道謝就不用了,先收好,回去再看。”

朝靈覺得自己眼眶熱熱的,說不出什麽推拒的話,只是乖乖說了句“謝謝”。

季聞雪看着二人送禮,一頭霧水,蘇钰卻存心想撈他一次,揶揄道:“季大少主,雖說你中途跟來,可能根本沒準備,但畢竟朝小靈十八歲生辰,你待會兒付個賬就行了。”

朝靈趕緊搖頭:“不行不行,哪有我請吃飯別人付錢的道理。”

季聞雪愣了一下,居然認真點頭:“可以。”

蘇钰對着朝靈擠擠眼睛。

說完季聞雪又擡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枚玉令:“你拿着這個,離開學宮以後,若想回來,玉令可以保你在蒼雲暢行無阻,憑借此令,你還可以在蒼雲各地的錢莊和靈石鋪內領到一定額度的錢和靈石,足夠你日後周游四方。”

朝靈:“……”

你看我敢收嗎?

蘇钰眼睛都瞪大了:“這麽大的手筆,不愧是少主,不然……我下次也請少主過一起過個生辰?”

季聞雪沒理蘇钰,只是把玉令往朝靈懷裏一扔:“收好。”

雖說這個野丫頭經常把他氣得火冒三丈,但先前在嫁衣鎮救了自己一命,今日也确實是他貿然跟來,無關大小的禮物對他蒼雲少主來說也不算什麽,送了就送了。

“我不要……”朝靈怎麽敢收,拿起玉令就往回遞,結果人剛站起來,又直愣愣坐了回去。

季聞雪看她神情不對,仔細看去,卻見這人從方才開始就呆呆的,臉上泛起一層薄紅,眼睛裏像是蓄了兩團水,可憐巴巴的:“她……是不是醉了?”

他回頭看桌上另外兩人。

朝靈反駁:“我沒醉。”

另外兩個人也茫然地看着朝靈。

蘇钰盯了她一會兒,才咂咂嘴道:“方才斟酒時那個氣吞山河的架勢,我以為她酒量很好,就沒管。”

桂花雲錦不是烈酒,朝靈方才喝的也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在忙着吃東西,誰知道才過了這麽一會兒,人就已經醉呆了。

朝靈還在努力地把季聞雪的玉令往回扔。

蘇钰不知道想到什麽,臉色忽然一變:“我們把朝小靈灌成這副模樣……完蛋,我感覺我要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程月凝不解:“為何?”

蘇钰幹脆不瞞了:“十四說他今晚要回來慶生的。”

朝靈耳朵一動,聽見十四就興奮起來:“十四在哪兒?他探親回來了?”

這回程月凝也沉默了。

十四雖寡言,但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他非泛泛之輩,聯想起先前十四對朝靈的種種表現,兩人當下就覺得不太妙。

“解酒湯解酒湯,或者丹藥有沒有?我們得趁着十四回來之前把人給弄醒,不然……”蘇钰手忙腳亂地在芥子袋裏翻來翻去,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帶着寒意的聲音打斷了。

“不然怎麽樣?”

樓梯口的地方,站着一道熟悉冷峻的身影,或許是因為來往匆忙,顯得這個人心情不太好。

在看到桌邊已經神志不清的人時,十四臉色更不好了:“我讓你照顧她,你就是這麽照顧的?”

十四慢慢走了過來,不知不覺帶上了平日吩咐下屬的語氣,蘇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朝靈聽到聲音轉過頭來,正好看見居高臨下看着自己的十四。

真好看的一張臉……看來她真的太想念十四了,不然怎麽吃個飯都會吃出幻覺?

“你來啦……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她笑得和傻子一樣,明顯是已經醉得分不清現實,十四擡起手背碰了碰她滾燙的額頭,心下一沉,不冷不熱地暼了一眼桌上的幾人。

蘇钰:“……”

他真的是冤枉的,要是知道這個祖宗喝點桂花釀都醉,他絕對點單的時候第一個攔住她。

十四剛要抽回手,卻感覺手腕一熱,自己的手掌已經被朝靈牢牢按住:“等一下,冰塊,冰塊借我用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