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子揚獨自呆在書房內對着手中的白色絲巾,凝神看了良久。
大約在更夫打了三下梆子後,他才收好絲巾,決定出門。可才從書房內出來不久,溫子揚便看見他的父親從不遠處向他走來。
腳步厚重卻幾乎聽不見聲響,這是頂尖高手才能達到的境界,他的父親就是如此,以至他之前都未曾察覺身邊有人靠近。
溫以南的劍眉濃密,眼神犀利,帶着歲月留下的滄桑與穩重,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算是中等身材,但骨子裏卻透出一種江南少有的英雄氣概,他負手走到溫子揚身邊,輕輕拍了拍溫子揚的肩膀,不像個長輩,反倒像個朋友似地對他道:“這麽晚了還出來走動,怎麽,是在想人,才睡不着的嗎?”
溫子揚表情始終平靜,沒有直接回答。
溫以南繼續道:“你是我的孩子,到底還是像我,雖然離開我三年之久,但你的心思,我又怎會看不出來?”
溫子揚不明白,問:“爹,您是說孩兒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嗎?”
溫以南輕嘆了一聲:“有些事不是用眼睛看,是用心看啊!猶記得你離家時,你方至弱冠之年,不知不覺中,你竟已長得這麽大,也懂事了不少,還能幫爹爹分擔不少事,可你知道嗎,一個父親最大的心願是什麽嗎?”
“父親是想說您最希望孩兒幸福嗎?”
溫以南突然大笑了一聲:“幸福,說得很好,可幸福總歸是太過抽象的詞啊!人世間有各種各樣的幸福,你說什麽到底是幸福,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見解,但是,爹爹是想讓你明白,對你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不會後悔,這就是幸福的事啊!爹爹常常要求你做這個做那個,又告訴你什麽是對是錯,總是将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你,你可曾會怪父親呢?”
溫子揚搖了搖頭:“孩兒曾經總讓您操心,可孩兒明白,爹爹,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兒好,但之所以反抗,是因為對您的某些做法,不敢茍同。”
“比如?”溫以南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變得難以捉摸。
“比如……”溫子揚還未說完,溫以南便生生打斷道:“比如,我給你定的這門婚姻。你該知道,趙晴出身于帝王之家,身為郡主與你門當戶對,這段婚姻可謂是衆人眼中的良緣。”
“爹爹,您也是這麽認為的嗎?”
“是啊,你爹我也是一直這麽認為的。”
“爹……”溫子揚馬上單腿跪在了溫以南的面前,懇求道,“孩兒不孝,只求爹能夠取消這場婚姻。”
“你認為爹會答應你的這個請求嗎?”溫以南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陰晴不定。
“爹既然是想要孩兒幸福,那麽,就請您取消我與晴兒的婚約。”
“爹說過,若是你永不後悔,這就是你的幸福,但你怎知自己永不後悔?”
溫子揚斬釘截鐵道:“我絕不後悔。”
“孩子,你還是不懂,沒有人會知道這未來會發生什麽,說不後悔,但總一天還是會後悔的。沒有人會一輩子都不讓自己做後悔的事,你爹就曾做過後悔的事。”
“爹,請你……”
溫以南打斷他的話,怒道:“好了,這事就別再說了,解除婚約是絕不可能的事。”
“爹,你也說過你曾做過令自己後悔的事,那麽,你做出現在的這個決定,難道就肯定以後都不會後悔嗎?”
“是,就算是錯的,你爹我都不會後悔。孩子,你知道爹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麽嗎?”
溫子揚撇過臉去,不願去聽,雖說三年之後歸家,他和父親的關系已經改善了很多,可還是會在不經意間産生很多矛盾,他們根本無法徹底彼此了解。
溫以南從袖中拿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镯,從通透的玉質上來看,這絕對是價值連城,他将玉镯遞到溫子揚的面前,語重心長道:“你也知道,你娘是宋朝的帝姬,宋微宗子女衆多,你娘雖只是其中平凡的一個,但她的品德、美貌卻是很多人都無法能超越的。我初遇她的時候,早已心有所屬,認為所有人都比不上我心中的那個她。當時,我心愛的人因病去世,宋微宗剛好降旨将你娘下嫁給我,可我卻對她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上任何人,還将她獨自抛下去了遙遠的北方。不過,你娘真是個很好的姑娘啊,她總在我失意的時候出現,能體會到我心中的痛苦,卻默默承受着所有痛苦。我還記得一天夜裏,我醉酒流落街頭時,是她出現将我帶回了家。醒來後,我看見門外潺潺的流水,鳥語花香的美景,才知我已回到江南,當然,一切都是你娘,是你娘讓我再一次看見了生機。可當時,我還是不知她對我的心以及我自己對她的心,再次辜負了她。她只是一介弱質女流,當時,我剛好在武林上站穩了腳步,手上卻也沾滿了鮮血,樹敵無數,我的敵人将她虜去,威脅于我,但你娘不願成為我的包袱,自願犧牲,差點命喪惡人之手,幸好上天垂憐,她雖被刺中一劍,但搶救及時,也并未傷及心脈,這才救回一命。你娘這麽好的女子,是我一開始的決定,辜負了她那麽多年,父親我又如何能不後悔?當你娘生下你的幾年後,永遠離開了我,我的後悔之心只會與日俱增。上天将她賜予我,我卻讓她空等了許多年……”說着,溫以南慢慢地蹲下身來,再次輕輕拍他的肩,“兒啊,趙晴和你的婚約是你娘生前定下的,爹爹已經對不起你娘一次了,不能再辜負她一次,趙晴是個好姑娘,孝順懂事,聰慧大方,父親可以看出趙晴這姑娘對你用情頗深,既然姻緣已定,你就別再辜負人家了。爹老了,你遲早要繼承爹的位置,成家立室,為了這個家,為了自己在乎的人,你要從多方面考慮,可不能意氣用事了。爹看得出來,趙晴将會成為像你娘親般的好妻子,等你結婚了,你就會知道,你最需要的是個妻子,而不一定是愛人,更何況,那莫翎軒是仙,雖說起初是爹讓你見她,只是想讓你跟她學習好的品質,子曰:‘見賢思齊焉……’,這才是爹的想見到的,仙凡終究有別,人有生老病死,但仙卻擁有不變的容顏還有永生,終無法成就攜手到老的誓言,作為一個男人,就該果斷,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你也應該明白,選擇了一個,就必須要放棄另一個,知道嗎?”
說完,溫以南将手中的玉镯送入溫子揚手中。
溫子揚握緊手镯,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溫以南,問道:“這是做什麽?”
“這曾是我送你娘親的定情信物,你爹這個人的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常常不懂情趣,聽人說用珍貴的玉镯送給情人是最為适宜的,我就專門命人制了這個來,你娘當時十分喜歡,如今我見到她,也時常會想到她,好像她還是我們身邊似的。爹将這個贈予你,是希望你能将這個贈予你選擇好的那個她,然後帶着她來見我。”
話音落下,溫以南轉身正要離去,但溫子揚仍單膝跪地,并未作出任何行動來。
溫以南淡淡一笑:“兒啊,其實不管你最終選擇誰,你娘的在天之靈都會祝福你們的。”
直到溫以南的身影再也看不見,溫子揚才起身,只是心中仍有些許疑惑,因為他發現,他爹的話存在很大的矛盾,先說希望他幸福,後又說他不得不娶趙晴,最後又說不管他選擇誰都無關緊要,将這些話仔細品來,溫子揚這才恍然大悟,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在破曉時分,溫子揚已走過三無店,來到了葛嶺的瓊花林。
曾記得,莫翎軒是最愛瓊花的,這裏就好像是帶着某種難以難說的情感,好像能看見她曾經多次孤獨地站在這裏,神色哀傷。她有雙會說話的眼睛,溫子揚只能這麽來形容她,相處了三年,莫翎軒給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她美麗的容貌,卻是她那襲好似永遠都不會沾上塵埃的白衣以及那雙愛笑卻又帶着哀傷的眼睛。
世間美女何其之多,姿态各異,但他記住的那雙眼睛只有認定的那一雙澄澈如水的眼。
現已深秋,并非瓊花綻放之際,所以溫子揚看見的瓊花林只有綠色,并未潔白,曾經她帶他入過冥界,看過彼岸花,彼岸花很奇怪,有葉就不能有花,有花就不能有葉,而瓊花其實也是如此。
溫子揚突然發現,彼岸花也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特殊,但人若認為它很特殊,那麽它就是獨一無二,無可代替的,就像他看莫翎軒一樣。說起來,莫翎軒只是個狐仙,和其他狐仙并沒有多大的不同,而在他的眼裏,莫翎軒是獨一無二的,是無人可以代替的。
其實,莫翎軒給他的白色絲巾上也并沒有寫什麽特殊的句子,只是寫了“只羨鴛鴦不羨仙”一句,她願意為他放棄成仙,但他能為她做什麽呢?
溫子揚随意地在林中走着,似乎她也剛從這裏走過,不同的時空卻好似在這一刻交彙。走着走着,他突然在一棵瓊花樹下停下了。
身旁的這棵瓊花樹的樹幹上有被刀子般的利器劃了很多道痕跡,每道傷痕都差不多長短,大約只有一截小拇指的長度,他數了數,總共有一百三十八道。
仔細想來,他與莫翎軒分開也剛好有一百三十八天了,難道……可瓊花一直以來是莫翎軒最喜歡之物,她竟用匕首在這上面刻下永遠無法抹去的痕跡,是否她在刻下這些傷痕的時候,心也如這棵樹般感覺到痛呢?
他正沉思着,身後的樹枝發出輕微的窸窣聲響,轉身,他就見到了一襲白衣,一根玉笛。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氣質與莫翎軒相仿,但她的眼簾上綁了根白布,并不愛笑,實際要比莫翎軒冷上千倍萬倍。
女子輕啓朱唇:“你猜的沒錯,莫翎軒的确每日都會在這裏出現,但她現在已經離開,從今以後,都不會出現在臨安城內。”
“你怎會知道這些?”溫子揚想起莫翎軒曾與他提起她少時有個好友,“你是雪女?但你不是已死之人嗎?你又怎知她再也不會回這裏?”
雪女墓中的玉笛與女子所配相同,他才會作此猜測。
“我是雪女,也是白雪之身,身毀但魂不滅,只要再給我一個身子,我自然可以複活。”
“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我只是來告訴你,莫翎軒已經走了。”雪女的容顏始終冰冷。
“她去了哪裏?”
“無望塔。”
“她怎會去那裏?”溫子揚簡直難以相信。
“三無店裏,曾經不還有兩個小姑娘嗎?才幾個月,你難道就将他們忘了一幹二淨了嗎?男人啊,真是絕情……”
“你是說小梅和離殇?”
“自然,她們離開此處去了北方之地,卻不辛遇難,莫翎軒知道此事,怎會坐視不管?若她死在那裏,自然是永遠都不會回來。”
“無望塔在何處?”
“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無望塔就在幽都。我想她現在應該到了那裏,可能危在旦夕了。”
“不可能,翎軒她法術高強,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雪女冷笑,“無望塔九死一生,生而無望,仙神都無法幸免,更何況一只小小的狐仙,稍有不慎,就會有性命之憂。”
“我要去救她。”溫子揚想到她正在危急關頭,急着禦劍,雪女卻制止了他,道:“以禦劍之術到幽都起碼需要一天的時日,更是無法進入幽都的,我倒有辦法,送你一程。”
“什麽辦法?”
“你看着就好。”
雪女将玉笛放在嘴邊,吹了起來,幽幽的笛聲響徹山嶺,較厲雲天吹的更加優美動聽。
土地慢慢地顫動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劇烈,突然,一只巨大的黑色物體從山嶺下的水泉中騰空竄起,聳入雲霄,好像是一座巨山。當第一縷陽光照下,溫子揚這才看清了它,沒想到竟是條黑色的巨龍,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見一條真實的活龍,龍須直抵他的腳邊。
随着巨龍現世,地面的震動也小了許多,漸漸趨于平穩。
雪女放下手中玉笛,道:“黑龍看似可怖,但生性溫順,常年呆在幽都湖底,眨眼間能行千裏,熟知幽都地形,駕着它,它會帶你去無望塔。”
“你為何要幫我?”溫子揚仍是有些不相信。
“你不要忘了,我是莫翎軒少時的好友,曾還為她犧牲性命,難道我還會害她嗎?”
溫子揚想到曾經莫翎軒說過她的命是雪女救的,便雙手抱拳,道:“多謝!”
待他擡頭時,雪女早已不見,想是雪女是個幹脆果斷之人,不願與人多費唇舌、浪費時間,這才離去。
時間緊迫,也不知莫翎軒現在怎麽樣了,他看了看黑龍,黑龍便彎下了腦袋,将身子貼在地面上,溫子揚踏着龍身,抓住龍角,穩穩地坐在龍背上。
黑龍縱身一躍,猛地蹿進了水裏,消失不見,只留下水面上泛起的許多氣泡。
雪女從凡人不易察覺的黑暗角落中走了出來,看着葛嶺下的水面,喃喃着:“你們既然都這麽看重‘情’這一字,那麽,你們都死在無望塔中,那也算成全了你們吧!莫翎軒啊莫翎軒,你怎活到這個歲數都不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道理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