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前,一個女子對鏡梳妝,身邊雖有衆多女仆伺候,但她卻堅持親手為自己抹上胭脂,帶上朱釵。一切完畢,看着鏡中的佳人,那精致的容顏,她竟差一點認不出自己來了。
女扮男裝太久,都快讓她忘了自己換上女裝的模樣。
離開三無店後,莫翎軒心甘情願來到了魔宮,這并非是她想當魔族中人,只是形勢所迫,情非得已。
“莫姑娘,現在可否去見魔尊了呢?”一個女仆上前問道。
莫翎軒抿嘴不語。
或許只因她與東方瞳有些許聯系,魔族上下原本應該尊稱她為“莫姬”的,但這詞聽起來猶如“磨叽”,着實不妥,魔尊這才命所有人稱莫翎軒為“莫姑娘”。
半晌,莫翎軒才道:“走吧!”
白裙曳地,她蓮步輕移,走上臺階時,她輕輕擡起裙擺。
偌大的宮殿中,早有姬妾行舞,婀娜的身影,悅耳的歌聲,妩媚的容貌,其中的姬妾個個都貌美如花,活色生香。魔尊姜寒的身邊并不乏女子,只是他并不好女色,這些女子也不過是他的玩物。
她的視線剛被姜寒捕捉到,姜寒就命所有人退下,只留下莫翎軒一人。
他問:“看見剛才的一幕,有何感想?”
她面無表情道:“我只想用幾句話來概括。”
“說來聽聽。”
“戰亂時,孤魂萬裏,死生猶記,後*庭花開滿地。”
“如今又非戰亂,你這話是何意?”
莫翎軒淡淡道:“《後*庭花》為亡國之音,當時揚堅正積蓄兵力,欲奪取天下,但南朝陳後主與貴妃只做花天酒地之事,最終導致……”
“閉嘴。”還未待莫翎軒說完,姜寒怒道。她的話中之意,他早已明了。
但莫翎軒卻依依不饒道:“陳後主糜爛後宮,最終導致亡國,魔尊應該記得萬年前攻打天界的事,天魔之戰,不僅人間受難,魔界不也死傷衆多嗎?那些為魔界死去的人,若看見魔尊今日躺在花海中,又會作何感想?現今時局,南宋偏安一隅,君臣只知縱酒享樂,和魔族偏安北溟一帶,不也相似嗎?”
“放肆,你怎能拿他們與本座想比?”姜寒雖怒,卻還是壓制着自己的情感。
“魔尊不是想聽我的感受嗎?我依你的吩咐,已經說完,你又為何動怒?”
“你應該知道本座并非好色之徒。”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說的只是我今日所見之感想罷了。”莫翎軒撇過臉去,不想再見魔尊一眼。縱使他是魔族的至尊又如何,她又并非魔族中人,為何要敬他畏他?
“罷了,罷了,此事本座也無欲與你相争。不過,有件事,你必須要面對。”
莫翎軒疑惑轉身,只見姜寒手中拿着一個陶瓷瓶。
姜寒又道:“此物名為鳳凰淚,你可知鳳凰淚是何物?”
“鳳凰涅槃為重生,此物自然也是讓人重生之物,但淚卻有讓人肝腸寸斷的悲傷。”
姜寒冷笑:“重生之物,那人喝下這鳳凰淚會怎樣?”
“人若要重生,就是要忘卻前塵,當前塵所有事都忘盡,自然也就重生了。可這個淚字又說明是內心最重要與不舍的部分。所以喝下鳳凰淚就要忘記此生最重要的記憶。”她沉着回答。
姜寒滿意地笑了笑:“說的倒是不錯,也一點沒錯,但這鳳凰淚,你可知,我是想讓誰喝?”
莫翎軒看到姜寒始終看着自己的雙眸,心不知怎地竟慌亂起來,難道他是打算讓她……
姜寒突然大笑,得意道:“你以為我是讓你喝嗎?你錯了,我是讓你将你這藥喂給溫子揚喝。”
莫翎軒的心突然咯噔了聲,這番話卻讓她不禁擔心起來,比自己遇到危難時還要不安:“我人已在魔界,你為何還不能放過他?”
“你應該知道他的前世是誰?你并未與我有什麽深仇,我自然會放過你,但他必須要死,除非……”
見他不語,莫翎軒急忙問:“除非什麽?”
“除非我的瞳兒可以回來。”姜寒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的身邊,說完就挽住她的腰,霸道地将她攬入懷中,一臉反常,竟含情脈脈地看着她。
“下流。”她狠狠地推開他,自己卻摔在了地上,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幾道細如針的堅冰,尖冰刺破了她的手掌,染了血色。
莫翎軒明白這是姜寒故意設計。
她顧不上疼痛,只是看着姜寒道:“他已是凡人,已經不可能與你作對,拿我代替他,你可以得到很大利益。”
姜寒蹲下身子,不可思議道:“你可以給我帶來什麽利益?”
“首先,我加入魔族,自然也會為你做事,你要掃平仙界,好,我可以幫你;其次,我乃青丘山九尾白狐一族族長念真上仙的外甥女,我可以勸得姥姥不與你們魔族為敵,天魔一戰,天界的重兵就夠麻煩了,若白狐一族還來攪和,你若想勝,還是個未知數。在這種關頭,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強吧;最後,天魔之戰,最終殃及最多的還是無辜的百姓,難免要生靈塗炭,而溫子揚只是個凡人,說不定也躲不過這場災劫,到時就無需魔尊,你動手了。”
“說了這麽多,你還不是為了他嗎?”
“你派人監視了我們這麽久,怎會不知我的心思?”說這話時,莫翎軒看了眼剛要進入大殿的黑衣男子,男子的容貌被寬大的鬥篷所遮,正是厲雲天。
厲雲天擅長輕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入任何地方,但要瞞過她,還是欠缺了些功力。在三無店的那幾年,魔尊是一直命厲雲天監視着她和溫子揚的,但她并不怕。她和溫子揚光明正大,又有何事可懼?
姜寒丢下莫翎軒,看到厲雲天,便道:“進來吧!”
莫翎軒起身:“那我就先退下了。”說罷,正要離開,姜寒卻又将她叫住。
姜寒道:“現在我也并未想傷你心心念念之人,就是讓你将這個喂給他而已,既不是毒,也不會傷身,若他喝下這個,忘記的人是你,不也說明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嗎?再說,你人已在魔界,他日後要娶妻生子,今生你都不會再與他有瓜葛,忘記對他還是件好事吧!”說着,将鳳凰淚交予了莫翎軒。
莫翎軒想了想,最終還是接下了。
夜,寂靜,北溟的夜寂靜的如同死水,只有耳畔不時傳來海水拍打沙石的聲音。
明月将整一片北溟都給照亮了。
莫翎軒看着身邊正熟睡的青龍、白虎、朱雀,不禁感概:只因少時被她所救,這些神獸才會定要與我定下血之盟誓,為我效忠,不管我身在何處,都要生死與共,除非我死,他們才得永獲自由。本是神獸,位于我這小仙之上,卻屈尊于我,實在可惜,如今我身在魔界,也只有他們始終不離不棄,也不知穆離殇和小梅怎麽樣了。
想着想着,她輕輕地撫摸着這些神獸,當初在三無店,她将它們分別變成了奇怪的動物,只是怕它們現出原形吓了來三無店的客人,如今,它們終于可以憑自身形态生活了。
目光離開神獸,卻被北溟的水所吸引,在月光下,海水泛起一陣奇異的光芒。水到之處,猶如魚鱗泛光。
莫翎軒知道這水下是住着什麽動物。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幾千裏也”,《莊子·逍遙游》曾有記載。等鲲再長大些,就會化身為鵬,鵬飛于天,萬裏翺翔。這實在和溫子揚的宿命相像啊!溫子揚曾經不夠成熟,卻骨骼驚奇,天賦異禀,終将像這鵬鳥般,于蒼穹遨游。
想必,他一切安好吧!
這一思一念,竟沒想到身邊早已有人靠近。
來者披着黑色的鬥篷,正是厲雲天無疑,腰上懸着一根碧色的七罪笛,與雪女的那支很像。
厲雲天走到莫翎軒身邊,問:“你是在思念遠方之人嗎?”
莫翎軒沒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他繼續道:“曾經,我在這也總是思念自己已去世的妻子。”
莫翎軒反倒笑了:“你妻子,不是被你所殺嗎?”
既殺之,豈會思之?
“世人只看見最後的結局,卻沒看見過程,其實,我并不恨她,她也并未抛棄我。”莫翎軒沒有打斷他,而是讓他繼續說了下去:“莫老板,你聽過很多人的故事,卻沒有一個故事是會和我一樣的。”
厲雲天本不叫厲雲天,他的原名叫做賀蘭恭,家住明州,出生于官宦世家,本是明州城裏一等一的美男子,他不好酒,不賭博,更不入青樓這種風月場所,疼愛妻子,可謂是一等一的好男人。他是書生,滿腹經綸,只為像長輩般考取功名,贏得一官半職。
他的妻子是父親已逝好友蘇進士的女兒——蘇荷,蘇荷十六歲嫁入賀蘭家,當時,賀蘭恭也才十八歲。但蘇荷孝順,視他父母如自己親生父母,盡心侍奉,她蕙質蘭心,雖年紀輕輕,但盡行婦道,是賀蘭恭最信任的女子,久而久之,兩人漸生情愫。
蘇荷曾笑說,她是湖中的荷花,賀蘭恭就是荷葉,荷花若無荷葉相襯,則不能嬌豔動人,若無荷葉,荷必死,若無荷花,荷就不能有像世人所見的那番美麗,她也說自己若是水中魚,那賀蘭恭則是脈脈的流水,魚離開水活不了多久,水若沒了魚,也就成了死水。
多年後,賀蘭恭如願考取功名,并被朝廷命為接應高麗使團的使節之一。當時,高麗派使者李仁日護送在高麗、百濟傳天臺宗佛教的明州僧子麟返明州。這也是明州首次接待高麗使者,馬虎不得。賀蘭恭為這事離家數日,這期間,蘇荷與他的獨子賀蘭弘才剛滿五歲。公公年邁,病了,蘇荷忙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便将孩子交由貼身丫鬟照顧,賀蘭弘吵着要去集市走走,丫鬟便帶着他去了。但集市吵鬧,人來人往,兩人走着走着卻被人流沖散,等丫鬟回過神來,賀蘭弘早已不見,丫鬟着急,到處尋找直到第二天天明,第二天,聞集市中有人私語說昨日有一孩子掉入湖中,雖經搶救,但不夠及時,人已經去了。
丫鬟聽了這話,想是賀蘭弘去水邊玩耍,不小心滑入水中,溺水身亡,怕事情被老爺夫人知道,不顧收拾什麽,只管自己逃命。
蘇荷一日未見自己孩兒,心裏着急,但始終未見自己丫鬟蹤影,只在第二天收到了孩子死去的消息。她的公公聽聞這個消息,因病重,當場病逝。婆婆也因此一病不起。
所有的事都在一天之間降臨在她的頭上。
夫君未歸,她的苦又有何人知道,又有何人可以傾訴,她只能一人扛起。
但她卻也病了,這是她最疼愛的孩子,是她的命,是她的至愛,卻這麽離她而去。
她的病是遺傳而來,從未有人知道,可病發當晚,她拿着一根銀簪,淌在一片鮮血中,鮮血不是她的,而是身邊另一個丫鬟的,若不是之前的那個丫鬟沒有管好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或許還活得好好的,她的公公也一定還活着,婆婆也不會病了。她心中有恨,這卻成了誘發她發病的引子。
賀蘭恭聽聞家中出事,急忙趕回了家,卻見她淌在血泊中,雙眼無神,身邊的丫鬟早已死去多時,好在蘇荷殺人時并未有什麽人在場,這丫鬟只是個孤兒,早已沒有任何親人,賀蘭恭為保妻子聲譽,便将丫鬟的屍體埋于後院。他給家中丫鬟家丁一筆豐厚的銀兩,便慢慢地将他們一個個遣散,又重新招了一匹新的。
這件事才讓賀蘭恭知道她的妻子是有病的,是遺産來的癫痫之症,她母親正是死于癫痫,卻被她父親隐瞞。但他深愛自己的妻子,不管她健康還是有病,他都在乎她,不會讓她獨自承受痛苦。只是孩子之死,公公之死對她打擊太大,病愈發嚴重了。賀蘭恭的母親那時還在人世,為了賀蘭恭考慮,希望他再娶個女子,只因蘇荷有病,這正房之位最好也留給其他人了。
這番話剛好被蘇荷聽見,蘇荷當時并未說些什麽,心裏卻說不出滋味,賀蘭恭雖執意不肯,母親離世前,他也并未再娶。可每當他與其他女子歡笑時,蘇荷總會想起婆婆對賀蘭恭的那番話,休妻再娶。
她已經失去孩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丈夫俊美,自然會有佳人暗送秋波,她怕等哪天,丈夫就真得不要她,所以她不能讓這事發生。
當時民間有私下賣藥的方士,有種來自西域的藥,無色無味,喝下則容顏盡毀,這藥是為那些嫉妒心強的女子所準備的,買的人挺多,蘇荷無意中打聽到,也買了一份,不是給其他女子喝,卻是買來給丈夫喝。
只要賀蘭恭毀了容,他就是她一個人的了,再也不會有人和她争搶了。
賀蘭恭獨愛妻子,縱是有毒,他也會喝,但他沒想到蘇荷真會給他喝下毒*藥。
有毒的藥毀了賀蘭恭的容貌,更毀了賀蘭恭的前程,沒有人再能認出賀蘭恭來,但蘇荷卻不知,她時而清醒時而犯病,她大概記得是自己給丈夫喝了有毒的藥,因此,她生活在自責內疚之中,賀蘭恭并未離開蘇荷,因為他知道她對他的傷害只是無心,她如今病重,需要有人照顧。
他帶她離開賀蘭府,去了山野之間,呼吸着山間的新鮮空氣,蘇荷的病好了許多,但歲月流逝,再怎麽好,這病卻是好不了的,遺傳之病只能緩解,無法根治。
蘇荷願意離開賀蘭家,是她知道眼前的人,正是賀蘭恭。
相知相伴多年,她又怎會認不出自己的丈夫。
賀蘭恭并未抛棄她,但她卻因病,無法再活下去了。又幾年,蘇荷病倒了,表面雖看似和常人無異,但她卻每日活在譴責中,想到孩子溺水而亡,公公病逝,婆婆讓賀蘭恭休妻再娶,還有她自己親手毀了賀蘭恭的一切,她每每想到,就心痛不已,更何況,她患有癫痫之症,說不定哪天發病,就像當年殺了丫鬟一樣殺了賀蘭恭。
她決定自殺,只是并未成功,雖然人被賀蘭恭所救,但她的心已經死了,簡直生不如死。賀蘭恭無奈,見她病發日漸嚴重,生比死還痛苦時,他只能拿起手中的匕首,最終親手結束了自己最心愛的妻子。
蘇荷死在賀蘭恭手中,最終卻是嘴角含笑,因為她終于自由了,在之前,她總會想着,若是她在孩子死去時,就選擇了自盡,說不定賀蘭恭的命運就不會如此,他也不會被她所害。
他們相互傷害,卻都因一個“情”字,情深時相處雖是幸福,但情傷時也會十分痛苦。
賀蘭恭因親手殺了妻子而堕落,搞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彌留之際,魂魄遲遲不肯離開身體,剛好被路過的姜寒撞見,姜寒見他身上已生魔性,就救下他,為他改名為厲雲天。厲為厲鬼之意,雲天則是天上自由飛翔的雲,兩者結合,就是要他為自己而活,重新開始。
但他的命是姜寒救下的,所以他要為姜寒效忠。
“世人都以為蘇荷跟其他男子走了,有負于我,而我要殺盡天下一切負心的女子,其實事情的真相卻并不像他們所知的那樣。兩人縱使再相愛,再彼此信任,也難免會相互傷害。”
厲雲天說他的這段往事,莫翎軒知道他是有話要說。
莫翎軒淡淡道:“本以為你還是姜寒派來監視我的,原來你是來勸谏我的,你是想說我這一走,不僅傷害溫子揚,也傷害自己嗎?”
“并非勸谏,我也只是看着這片汪洋之海,想到了當年的事情罷了。海能包容一切,似乎連人的悲傷都能容得下。”
“可你有些地方錯了,我和溫子揚并非相愛,而只是……只是我一廂情願。”
厲雲天搖了搖頭,暗示着她錯了。
可到底是誰對誰錯,只有局外人才看得清,局中人入局太深,早已無法客觀地看待事實。
在厲雲天離開前,莫翎軒嘆道:“若是你想勸我,那麽,我也想勸你,請你放下曾經的過往吧!”
若說厲雲天是對姜寒是帶着報恩之心留在魔界,不如說他是覺得自己對妻子有罪,內心無法得到救贖,以至永堕于黑暗之中。
雪女坐在剛好可以看見莫翎軒的山頭,拿起了手中的笛子吹了起來。明明已經失了雙目,但她似乎還是看得見的。
遠方似乎有人魚和歌:“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曲畢,雪女才放下手中的玉笛,淚卻濕了蓋在眼睑上的白布,她握緊手中的笛子,似乎是埋怨,似乎是責備,似乎是不滿,望着莫翎軒單薄背影的方向道:“莫翎軒,你這個傻瓜!”
只有她看明白了,厲雲天是應該放下,而莫翎軒不該放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