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甄太醫到了。”

我正卧在錦榻上休憩,由松煙近身服侍,飲一碗粳米蝦仁粥。聽聞太醫來了,我便令松煙和入墨收起紫檀架上我的貼身中衣。

宮中的太醫都是女子,豈能讓她們看到我的貼身衣物。

松煙将一套雪青的中衣收到螺钿漆金衣櫃裏:“郎君也太小心了。”

入墨道:“小心為上!戚高媛可是個醋壇子,要是被她知道郎君的內裳被人看了去,不定怎麽鬧呢。”

我緩緩攪動蓮花碗(1)裏胭脂紅的蝦仁,想到你的占有欲,不禁打了個寒顫。連日床笫之歡,我的身子早已習慣你的愛撫與掠奪。

甚至三日不承雨露,便酥癢難耐。

松煙引路,将甄太醫迎進來。甄太醫穿一襲竹葉青的短襖,為便于宮中侍奉,并不着華貴的馬面裙,穿了窄小的墨綠旋裙(2),她約莫三十餘歲的模樣,身後跟了個女藥童,藥童懷跨一只藥箱。

因你受長帝姬趙嘉雲賞識,在朝中多被逢迎,連奉禦太醫也請得動,來為我診脈。我喚入墨道:“快奉茶,莫怠慢了甄高媛。”

甄太醫一進來,目光便落在我身上,不曾挪開片刻:“郎君客氣了。”

按照規矩,男女有別,她為我診脈,須得隔一層紗。她的手也不能直接放在我腕上,只能懸絲診脈。

隔着一層蟬翼紗,我都能感受到她熱切的目光。不過是一個失了身子的男人,還待過教坊司,也不知有什麽好看的。

藥童取出診脈的絲線,遞給她:“高媛。”

甄太醫卻道:“我們醫者,講究望、聞、問、切。通過絲線試探郎君的脈搏,終究不穩妥。不如我……直接搭脈可好?”

房中的小厮們面面相觑,萬萬料不到甄太醫有這一番話。松煙是我近身侍奉的,最能說得上話。他道:“也罷,為了郎君的身子,搭脈也好。福兒,取脈枕與絲帕來。”

我将手伸出幔帳,搭于脈枕,隔着一層萱草色雲紋絲帕,甄太醫将手搭上,細細診來。

女人的體溫很灼熱,像是有一團火燒在肌膚裏。

她的指腹寸寸描摹我的腕子,我不知何意,卻也不好打斷,只得咬唇待她松手。

卻是松煙的疑問打斷了房中的安靜:“敢問太醫,我家郎君的身子有何處不妥?”

甄太醫思忖片刻,肅聲道:“血脈不暢,身底孱弱,兼之憂思過度,再這麽下去,恐釀成不治之症。診脈只是佐助,探不出什麽來,敢問郎君,下官可否看一眼郎君的後背,觀察是否有血脈凝滞的紅痕?”

入墨低聲道:“高媛是外女,怎能看郎君的身子。”

我聽她所說病性,“不治之症”四字入耳,越發心憂。

我搖頭道:“罷了,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我身子如何,自己知道。請甄高媛開藥吧。”

甄太醫飲了一口冰片青柑茶,勸道:“郎君風華正茂,何出此言?還是讓下官看一看,通曉病情,好對症下藥。”

我給了松煙、入墨一個眼色,讓他們都退出拔步床的碧紗櫥隔間兒,甄太醫也讓那小藥童走得遠遠的,随後她掀開紗幔,走了進來。

醫者秉持醫道,想必在她眼中,病人無男女之別。我解了碧紗中衣,趴伏在榻上,由着她看。

近了我方看清,甄太醫的面孔有些油膩,五官平庸,眼睛有精明之色。她的目光猶如蛛絲,覆蓋在我後背上。就在她觸碰我後腰時,我察覺出不對來,又羞又懼,正待開口喚松煙入墨。

卻被她孔武有力的手一把扼住頸子。

“唔——”

甄太醫貼近我,像一只偷到獵物的禿鹫,眼中滿是癫狂:“好浪.貨!在宮中我就聽到你賤名遠播,眼下裝什麽三貞九烈!你被戚尋筝那狗賊占了身子,上都上到血脈不暢了是不是?”

同樣是強行剝開我的花瓣,觸碰我的身子,她的親近卻與你不同。對着她,我更覺得惡心。興許是日夜相對的緣故,我漸漸覺得,自己本該屬于你,身心也被你打磨得圓滑,契合起你來。

小厮們聽到聲音闖進來,卻不敵她身子強健,都被推倒在地。

然而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實在令人作嘔,我反手便給了她一掌,打在臉上:“滾!”

甄太醫不怒反笑,仿佛十分受用我的觸碰,越發笑得猙獰。她一只手牽住我的長發,一只手握住我的腳:“診脈時我就盯着這雙腳看!他娘的,真白,真軟,真嫩!戚尋筝上輩子修了多大的福,這輩子把你收在房裏疼寵?”

她浮浪間,撞到了碧紗櫥裏的銀絲荷葉紋燈籠,燭火燒灼了一鬥珠羊絨地毯。

我一壁掙紮,一壁怒斥:“色豺狼!你不怕戚尋筝殺了你?你動她的人,她不會放過你的!”

甄太醫握住我的腳不放,捏出三道紅痕,她癫狂大笑:“能與你這妖精共度一夜,老娘死也值了!那話怎麽說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豈料她尚未玷污了我,便被九亭連弩一箭射中肚腹,血流如注。守門的丫鬟喊道:“郎君莫怕,高媛回來了!”

入墨機靈,被這色豺狼推倒後,他急忙爬起來,令丫鬟去給你送信,不料你這麽快便來了。

你穿一身暗紅金紋芍藥馬面裙,外罩玄黑灑金團花長比甲,包裹住凹凸有致的身形。你也不言語,脫下比甲,便披在我身上,完完全全是保護的意思。

興許是這一刻,我忽然有些甘心,甘心待在你身邊。戚尋筝,你說的不錯,做你的人,于我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世道這麽亂,我一個男兒郎無依無靠,哪裏都去不了。教坊司裏滿是酒肉聲色,我只是她們交易的籌碼,追逐的獵物。出了教坊司,我的處境也不會改變半分,區區一個太醫便對我心有妄念,更莫說那些手握權勢的權貴高媛。

你不像尋嫣,你無拘無束,來去自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雖然你行事詭僻放誕,但對我是獨一無二的真心。

你擁我入懷,低聲道:“我來了。沒事了。”

你身後跟随的下屬們見我披好了衣裳,這才陸續走入殿內。

“這……”

“當真是吃了豹子膽!”

“敢觊觎高媛的家眷?把她送到大理寺,三堂會審!讓皇上定罪!”

你輕輕一笑,姿态不羁坐在軟榻上,紫紅的唇豔麗到陰狠凜冽:“皇上定罪?輪不到皇上定罪了,直接讓閻王定罪吧。”

此時一個裝束奇特、容顏妩媚的女子走來,與你甚為熟稔的樣子,笑道:“妹子,你好生威風啊。”

看她的衣衫,不似朝堂中的高媛,倒像是話本裏的苗疆女俠。

你與我道:“這是我的結拜師姐,無名無姓,江湖人稱‘鬼姬’。”

鬼姬斜着狹長的美目戲谑你:“沖冠一怒為藍顏。”

你說這番話的時候,無端有我從未見過的認真:“師姐,這就是我歡喜多年的心上人,徐鶴之。”

聞言,我心跳漏了一拍,多年?竟是歡喜多年,不是見色起意。

鬼姬把玩着手中的三頭紅蛇:“當真傾國傾城,難為你處心積慮握在手裏。哎,你這一箭倒有趣,射.穿了她的靈行穴,眼下死不了,要足足流血十二個時辰,才能被閻王收走。這死法最慘,堪比淩遲。尋筝啊尋筝,你還是那個脾氣,哈哈哈哈!”

生殺之事,你們竟戲谑如常,當做笑談。

這日之後,我對你體貼軟和了不少。你上朝歸來,我便煮好熱茶給你;你從外頭帶回什麽禮物,讨我歡喜,我便也賣你個情面,真心收下。甚至你在床笫上連連索要,我也配合起來。

你雖是個混賬,可你待我好,我就要念着你的好。

倘若不是有這麽一樁陰差陽錯,興許你我的彎路還要少走一些。

小厮貴兒去院中澆花喂雀,打掃庭院。這小幺兒(3)眼尖,發覺松煙倒在梧桐樹底下的藥渣有些古怪。他湊上去聞了聞,發覺藥中有一味藏紅花。

貴兒是你買來的小厮,自然只忠于你,忙不疊跑去上朝路上禀報。你聽說我偷偷服用紅花避孕,冷笑一聲,令人嚴刑拷打我身邊的松煙和入墨。

我害怕松煙入墨被你磋磨死,哀求道:“尋筝……”

你坐在梧桐旁的八角涼亭裏調制機巧,那些小巧的鐵片被你嚴絲合縫地組裝起來,仿佛什麽都能做。你笑吟吟看我:“避子湯好喝嗎?香不香甜不甜?不願意給我生孩子?”

嫣紅的梧桐葉落在我肩頭,秋涼盈袖。我切切道:“藥是我令他們抓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他們只是奉命行事!”

你為我绾了绾頰側碎發,又笑起來:“鶴郎說得對,你是主子,他們是奴才,錯是你的,這對膽大包天的東西不過是奉命行事。說得對極了。”

我握住你的妝花廣袖:“為何……”

你把玩着一柄機關短劍,笑道:“因為鶴郎是我的心上人,妻主不忍心折磨你,便折磨他們兩個出氣。”

機關短劍被擱在桌案上,它的鋒芒可藏可現,不露鋒芒時,外形便是一只平平無奇的匣子。你起身,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福兒,傳本媛的話,把松煙和入墨打死,屍身扔到南城崗子。”

松煙入墨自小服侍我,跟着我颠沛流離,從不抱怨,我豈能使他們為我而死?

我不顧尊嚴,跪在地上求你:“不要!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敢吃藥了!再也不敢!求高媛饒了他們!”

你溫柔地扶我起來,面孔上的淡笑有種天真的殘忍:“鶴郎起來,妻主怎舍得你跪。你不舍得他們,我讓鬼姬把他們的屍身做成标本,裝裱起來,讓你日日觀賞,如何?”

我心驚肉跳,前些日子生出的幾分溫情煙消雲散。

只覺得眼前的你恍若厲鬼,世間沒有什麽比你還要可怕!

哪怕是流落教坊司、被人輕賤,我也不要留在你身邊!我寧願被甄太醫之流玷污,被權貴當做金絲雀囚禁,也不要留在你這厲鬼身邊!

我哭求道:“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你——我什麽都答應你!你要我做什麽都行!”

你拂袖起身,似笑非笑與福兒道:“既然郎君知錯,便把那兩個小厮放回去服侍,不必關押了。”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右手扶着童子提燈浮雕春凳正待起身。你行雲流水将我扶起來,縛着麂皮手套的手驟然擡起我的下巴。

你笑彎了一雙美豔的眸子:“鶴郎,一個月內不讓你懷上,我就跟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