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寧這朝廷坐的相當舒坦,正事不幹,每隔三五日便在麒麟臺擺酒設宴,歌舞升平。

筵席徹夜盡歡,坐在宮燈華影裏的貴族高媛們,誰都看不到南城崗子裏的貧民餓鬼。正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1)”。

是的,她們誰都不會在下朝路上去南城崗子看上一看,那裏聚滿了流離失所的難民百姓,遍地污水,滿天黑氣,死去的屍首就那麽随意地扔在街頭,任野狗叼來叼去。十幾歲的小郎君則被父母賣給豪富當寵侍,供人玩弄。更有甚者,采生折割,易子而食,比比皆是。

你正用銀刀切鹿肉:“笑什麽?”

我促狹地搶了一塊兒你切好的肉,笑道:“沒什麽,我笑今晚的盛宴,開得不合時宜。”

你美眸流轉,看了看我,不再作聲。

老皇帝飲酒飲得有些疲累,便枕在徐貴君的美人膝上,與群臣行酒令,好不快活。尋嫣坐在戚香鯉身邊,時不時含情脈脈看你,顯然仍是對你牽腸挂肚。

坐在海閣老身旁的,是她混世魔王一般的好閨女海棠春。海棠春撕開醬肘子,毫無形象地大快朵頤。少女的唇被辣紅了,讓人想起春日灼燒的紅石榴。

我執金酒卮笑道:“這海姑娘,是個性情中人。”

你将一柄象牙折扇搖在胸前,見海棠春纨绔放浪之态,忍不住勾唇一笑。

你一笑,我便心尖酥顫,想來能回味上一年半載。

曼舞的舞郎散去,老皇帝舒坦地眯着眼,笑道:“諸位愛卿,朕給你們帶來一出有趣兒的,讓你們在公務繁忙中,暫樂一樂。”

帝王發話,群臣鴉雀無聲,行禮道謝,只等着看老皇帝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老皇帝對貍奴使了個眼色,貍奴乖順地膝行于筵席中央,形如獸物,姿态滑稽,使人發笑。貍奴的模樣原本便醜陋奇特,配上這可笑的動作,更是相得益彰。

衆人笑得前仰後合,幾杯琥珀色的酒液傾倒而出。徐貴君嬌聲道:“陛下您看!哎喲,她像個猴子似的!”

貍奴使出渾身解數,一會兒如犬般吠叫,一會兒如猿猴般彈跳,一會兒又像蛇彎彎曲曲在地上爬行。衆人笑聲更甚,稱贊這名喚貍奴的宦娘頗會讨人歡喜。

我這才明白,緣何貍奴容貌可怖,卻可以侍奉在君王身側,盛寵不衰。她把自己當成玩物,供人取樂。

老皇帝從袖中抛出幾顆金丸:“好!學得好!這是賞你的!”

貍奴看到金丸,猶如見肉的餓犬,搖擺着四肢便去争搶,奈何搶到了這一顆搶不到那一顆,越發手忙腳亂,焦頭爛額,更惹得席上人哈哈大笑。

老皇帝意猶未盡地揮揮手:“諸位愛卿也可抛撒金丸,讓這牲口撿拾!貍奴,你聽好了,只要你撿到手,便都賞了你!”

貍奴膝行過去,感激地用臉頰勾蹭老皇帝的鞋尖,更像一只乖巧的狗在讨好主人。帝王都下了令,自然有無數金丸從四面八方的席面上揮灑下來,仿佛下了一場金雨。

對于權貴而言,所謂金丸多得是,她們随時把金丸藏在琵琶袖裏,預備收買宦官、打賞下人。

她們都在笑,笑貍奴滑稽的姿态,笑自己生來處于雲端,高高在上。這卻勾起了我往昔不堪的回憶。

小時候,我為了活命,不得不拼着一身蠻力,與人在擂臺上抵死相鬥。擂臺周圍壓輸贏的莊家們也是這般看得饒有興趣,調笑聲不絕于耳。

眼下想起來,彼時我的模樣,與貍奴無異。可我沒有法子,我必須養活自己和父親。

我将剔好的松鼠鳜魚放到小碟中,遞給你:“可嘆這些宦娘入宮前,想來都是好人家的姑娘。”

宦娘入宮後,須服藥淨身,再不能與男兒郎雲雨。不僅如此,服藥後,宦娘會變得逐漸不似女人,身材矮小,胸脯萎縮,面容無光。

你輕輕搖頭,似在嘆惋:“有什麽法子?”

貍奴撿罷金丸,走回老皇帝身邊。重重疊疊恍若雲霞的紅紗帳籠罩着老皇帝和徐貴君,他們歡喜異常,樂不思蜀。

三帝姬趙福柔懷裏抱着兩個美少年,個個兒神仙樣貌,穿紅着綠。學她老娘的不學無術倒是快。

其中一個美少年嬌聲道:“帝姬待奴家這樣好,這……往後帝姬讓奴家在床笫間做什麽,奴家都在所不辭。來,吃顆葡萄。”

趙福柔認真地吞下美人喂的葡萄:“真的?我讓你做什麽都行?太好了!你趴床上替我抄課業,抄《太上感應篇》!”

美少年呆住了:“……”

老皇帝清了清嗓子,慈眉善目:“近來襄陵水患,知府治水無果,乃是朕的一塊兒心病。這便考一考三位帝姬,該如何是好。”

老皇帝所出皇子無數,但帝姬只有三位,大帝姬趙福圓、二帝姬趙福姝,還有找回來不久的三帝姬趙福柔。

這大帝姬二帝姬只會貪權斂財,搜刮百姓,把民脂民膏瘋狂地往自個兒府裏揣。人稱“毒瘤”。

三帝姬趙福柔則不同了,廢物點心一個,鄞都公認的笑柄。借着這殿下名諱的諧音,人稱“腐肉”。

老皇帝期待道:“依你們看,該如何是好?”

大帝姬道:“依兒臣看,水患在堵。”随後一截長篇大論,慷慨激昂。

二帝姬道:“依兒臣看,水患在疏。”随後又一截長篇大論,慷慨激昂。

三帝姬連忙把美少年推開,作正經狀:“那什麽……依兒臣看,這……那……給錢就行了嘛。”

群臣鴉雀無聲,被三帝姬這言簡意赅的言論震驚了。她們實在想剝開這位帝姬的腦殼子看看,裏頭的滔滔洪水是不是比襄陵的水患還要洶湧。

老皇帝:“……什麽?”

三帝姬心虛了一會兒,複慷慨激昂道:“兒臣說,開國庫,撥銀子!老百姓有了銀子,就能搬離襄陵了呗。”

海閣老凝眉,顯然對大順朝的未來懷有深切的擔憂:“國庫并無多餘銀兩。”

三帝姬理所應當道:“國庫沒有銀子?問百姓要啊。收稅。”

海閣老:“還請帝姬明示,向何處百姓讨稅?”

三帝姬思忖一會兒,嚴肅道:“襄陵!誰讓他們那兒發水患了?”

先問襄陵要了錢,再發給襄陵,兜兜轉轉一大圈兒,又回到原點。老皇帝可能覺得根本不存在的皇家顏面被辱沒了,拍案而起:“混賬!胡言亂語,玷污聖聽!”

吓得三帝姬往矮桌下躲,寬大的水紅孔雀羽繡金馬面裙躲不進去,留在外頭像一只大尾巴。她戰戰兢兢道:“你……你非要問我的……我不知道啊……別殺我……”

徐貴君撫陛下的胸口,寬慰道:“陛下息怒。”

她三閨女這麽有本事,這怒是息不了的。老皇帝胸口起伏不定,怒道:“身為儲姬,言語三不着兩,你是要氣死朕嗎!”

龍顏震怒,雷霆突起。老母親數落了自己三閨女足足半個時辰,氣兒都不帶喘的,着實身強體健,寶刀不老。躲在桌案下頭的三帝姬大氣而不敢出,被禦前侍衛揪着“尾巴”揪了出來,那模樣頗有皇家威儀。

三帝姬愁眉苦臉道:“襄陵水患不是我的錯啊!要麽您把我扔到襄陵,讓我把那兒的洪水喝完?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啊!”

老皇帝道:“你不是資質愚鈍,你是流落在民間多年,不學無術!來,你今日便選一位陪讀,日日督促你觀書論策!”

老皇帝指了指西側,此處坐的都是世家權貴出身的年輕姑娘。武有戚尋嫣,文有冷畫屏,還有新科探花宋葳蕤與寒門狀元賦娉婷。

我打眼看了一圈兒,其實三帝姬選誰都成,除了啃醬肘子的海棠春。

三帝姬遲疑片刻,髻上雀藍點翠斜飛鸾鳳銜珠釵顫顫巍巍,顯得她格外茫然。她唱了一出“點兵點将”,劃過戚尋嫣,劃過我,劃過新科探花與寒門狀元,指尖兒落在海棠春那裏。

海棠春更茫然,她起身兒,困惑道:“關我什麽事兒?”

戚尋嫣與她私交甚好,低聲提醒道:“儲姬選你作伴讀。”

說來令人啼笑皆非,這一排世家女子中,人人身上都有官職,除了海棠春。海棠春不近廟堂,不愛功名,富貴閑人一個,寫寫詩,畫畫畫,除了正事兒什麽都幹。

從前,海閣老的屬下邀她入朝為官一回,翰林院邀她入朝為官一回,海棠春都搖着她潇灑的小團扇拒絕了。

老皇帝夾了一塊龍須酥,随口道:“這不是海家的姑娘嗎?身居幾品官差?”

貍奴低聲道:“陛下,海姑娘并無官職在身。”

老皇帝随口道:“那,去國子監陪三帝姬讀書吧,封你個典薄(2)。”

這第三次邀約,乃是帝王親自下令,想來這海姑娘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拒皇帝的聖旨。

海棠春之父李觀今用扇尖兒推了她一把:“快,謝恩啊。”

海棠春出列,提起粉藍玉兔望月馬面裙,行禮道:“陛下厚愛,臣女不敢受。”

衆人的目光都聚在海棠春身上,暗自驚嘆,這海姑娘拒了聖旨,也不願在朝為官。

人人都道廟堂之上是人間巅峰,十年寒窗也要邁入金銮殿,海棠春卻拒得如此潇灑!

老皇帝有些不悅:“為何?”

海棠春微微擡起雪膩的面孔,參鸾髻上別着一對金底桂花碧玺華釵,映得面孔晶光粼粼。她實話實說道:“上朝太早了,臣女起不來床。”

李觀今怒斥:“放肆!”

海遺珠苦笑道:“老臣教女無方,陛下恕罪。”

老皇帝正待發作,冷畫屏忽然安撫地看了海棠春一眼,出列行禮道:“陛下,臣女願擔任三帝姬陪讀,輔佐儲姬熟讀策論,來日執掌天下。”

老皇帝擡眼而望,貍奴連忙躬身解釋:“陛下,這是禮部尚書的嫡女,二十四歲,名喚冷畫屏。”

我笑吟吟湊過去:“海家這小妮子,當真是猖狂。三次請她為官做宰,她都拒了,想來是跟琳琅宮有仇。”

你用折扇将我的臉推遠:“不如你猖狂。”

這日筵席散了,吃醉了酒的海棠春回到家中,洋洋灑灑寫了一千字的《不想上朝不想幹活論》,抒發了她對睡懶覺的熱情。此乃後話。

回府時,琳琅宮外點起宮燈百盞,照亮百官回宮的路途。遙遙望去,天地璨然。

丫鬟壓了轎,輕聲道:“郎君,上轎罷。”

我正待扶你上轎,你并不看我,清澈的眼眸裏無悲無喜,像是一尊佛。你走上轎凳,我忽然握緊了你的手,貼在我胸前:“這裏冷。”

你不知所謂。

我笑了笑:“你給我暖暖。”

月勻天中,雲絲隐隐,天與地與人,上下皆成影。

不知你是否捕捉到我心裏的落寞。

你并不曾如往日般推開我,而是問:“怎麽暖?”

我擡眼望月,吐出的話只有你能聽到:“安安穩穩跟了我,再給我生一窩小狼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