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族中流放女子重逢那一日,天色陰沉,呈黛青色,憑空讓我心緒不寧。我被軟轎擡到城樓口,等徐家女子歸來。
十幾匹灰色的契北馬奔來,騎在馬上的皆是滿面風霜的女子。她們都是我的親人。然而分別十餘載,我已認不出哪個是娘親、哪個是姐姐。
怔然半晌,我才分辨出她們的身份,心中酸澀不已,撲到母親懷中:“娘!娘!我是……我……我是鶴之啊!娘!這些年……你……”
随後又望着幼時最疼我的姐姐,看她多少眼都看不夠,心中激動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姐姐……你……你怎麽這麽憔悴……”
興許是一路颠簸的緣故,母親的身體很冷。她被我抱着,也不曾說什麽。
我哭得氣喘難抑時,松煙和入墨連忙扶住我:“郎君身子不好,休要傷心過度!”
母親看向我的眼神裏,有悲痛、憐惜、冷漠、苦楚,但一切情緒都是克制的,須臾後,她問道:“你被戚大小姐贖了身?又被戚二小姐占了身子?惹得淩煙閣姐妹阋牆?”
聞言,我登時如墜冰窟。
我擦着眼淚道:“娘,你聽我說……”
母親木讷地嘆息:“家門不幸啊。”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似一柄尖刀,刺入我胸口。母親覺得我的存在,羞辱了徐家的門楣,辱沒了徐家的名聲。
可我有什麽法子?我區區一介男兒身,文不能入仕途,武不得守邊疆,只能困鎖于教坊司!
我聽到自己哀哀喚道:“娘……”
母親裹了裹身上的灰衣,待價而沽般打量着我,她摸了摸我的臉,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戚高媛是當朝重臣,你伺候好她,我們徐家才有出路,才有機會東山再起,你明白嗎?”
長姐徐風露亦道:“我從契北歸來,是你用身子換來的!你知道我有多恨嗎?!我寧願你當年死在徐家,也不要被人玷污了身子!”
仿佛被勒住了喉嚨,血脈裏都流入冰雪,我什麽都說不出來。我把最後的希望寄托于娘親長姐,誰知連與我血脈相連的她們,都嫌我髒污。
天地間有杏黃的碎葉飄下,落在香園小徑,露水洗過,遍地渭流。
遙想彼時年少,我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娘親和長姐最疼我。娘親待我如珍似寶,說要将我嫁給世上最好的女兒。長姐上族學歸來時,日日都要給我帶一樣玩物,哄我歡喜。有時是糕餅,有時是衣料,有時是魯班鎖,有時是九連環。
松煙不忿道:“主母怎能如此說?!郎君是主母的親生骨肉啊!主母可知道,郎君被那戚尋筝強占,受了多少苦楚?”
我情深不能自抑,撲到母親懷裏,喑啞道:“娘!帶我走!求你帶我走!我不要再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我要和娘親長姐待在一起!回契北也好、去什麽荒涼之地也罷,我不怕吃苦的!求求你了!帶我走吧!”
正在我哭求之時,你抱臂倚着城牆,淡然對着我與親人的骨肉重逢。你肌膚蒼白,容貌過分魅惑,不似人類,像是無情的精怪。
你煙灰色的金魚妝花馬面裙被風吹起,沾惹了幾片深秋的黃葉。
哭到不能言語,我便只能緩緩嗫喏:“帶我走……帶我走……娘,帶我走……”
母親卻把我推開,搖頭道:“你不再是徐家的人了。讀過那麽多遍《男德》,難不成你還記不住,你的身子給了誰,你便是誰的人?!”
長姐讨好地看了你幾眼,與我道:“往後你便安穩待在內帷,伺候好戚高媛。能與戚高媛喜結連理,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弟弟,人得認命。”
母親也笑,笑得我心驚,她松弛的皺紋仿佛蟲蛇蜷曲:“鶴之你看,若不是戚家,你如今還在教坊司供人取樂呢……”
你向前一步,利落地躬身行禮,半跪在地:“小媳尋筝,見過婆母大人。”
母親豈敢受你的禮,忙攙扶起來:“使不得!高媛是徐家的恩人,更是老身的恩人……”
你們笑語寒暄好不和諧,我孤零零立在一旁仿佛局外之人。想起朝暮樓那荒唐一夜,我将你認作尋嫣,任你占了身子,我急火攻心,咳嗽幾聲,竟吐出血來。
丫鬟與小厮急的人仰馬翻,我心裏卻平靜,拖着這孱弱病體,想必活不了多少時日了。
你恐懼地接住我的身子,怒喊道:“宣大夫!快!”
我躺在你懷中,擡眸望去,可以看到結了秋霜的枝葉。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1)。魚雁尚有家可歸,我已是無根的飄萍,無親可靠,無家可歸。
我對你笑道:“我認命了。”随後便失去了意識。階前梧葉已秋聲。
再度睜開眼睛時,已回到府宅,映入眼簾的是艾綠(2)的帷幔與半透的珠簾,我歇在高床軟枕間,四下堆疊錦繡,卻仿佛被錦繡禁锢一般。
珠簾外伸入一只染了鮮紅蔻丹(3)的手。是你。
松煙端着一盞湯藥,侍奉在側。你将藥接過來,吹涼一勺,哄道:“醒了?大夫說你不能動氣……”
我将臉往內側,望着床帏內挂的一幅《洛神美人圖》出神:“我不想見你,你走。”
你憐惜地撫我鬓發:“鶴之把藥喝了,我這就走。”
于是松煙跪在足踏上,服侍我半坐半躺,我乖乖喝了你端來的湯藥,你卻不肯走了。我一想起母親長姐的話便心如刀絞,不免遷怒于你:“你怎麽還不走?成心讓我動氣是不是?”
你這才起身,做了錯事似的:“鶴之莫動氣,我走,我走。”
我拂開珠簾與帷幔,緩緩下榻。入墨虛扶了我一把,問道:“郎君要什麽?”
我聲音喑啞:“絕不能懷上她的孩子……絕不能……”
入墨有些害怕:“這、郎君這是要做什麽?”
我啓開八仙桌的暗格,取出一匣子紅花來。這是從前我令松煙和入墨出門偷偷買的,來不及煎藥時,便服用紅花避孕。
赭紅的花葉靜靜躺在琺琅掐絲匣中,帶着藥材特有的苦味。我瘋癫似的抓起紅花,不要命地往嗓子裏送!
入墨一壁與我争搶匣子,一壁道:“郎君瘋了?這藥傷身啊!郎君不能不顧自己的身子!”
不知什麽緣故,我滿心滿意都是對你的怨恨。我恨你奪了我的身子和自由,斷了我的來路好前途,我恨你對我好,恨你處心積慮為徐家平反,讓母親長姐自契北歸來。
我如何能不恨?!
所以我就算是傷了自己的身骨,也萬萬不願懷上你的子嗣!
自賦雪然來勸過我之後,我便也想開了七八分。人總不能跟自己過不去,整日以淚洗面。
賦雪然是我十幾年的友人,他家在江南,出身寒門,跟随狀元姐姐來鄞都求學。從前徐家顯赫,旁的世家公子都不屑與他交往時,我與他交好;後來我身入教坊司,充入奴籍,世家公子連提起我都覺得辱沒自身時,他不顧名聲,仍舊當我是友。
丫鬟打起繡簾讓賦雪然進來,她賠笑道:“高媛說讓郎君多見見客,莫要成日自個兒悶着,對心情也好些。”
我懶怠說什麽,只道:“她倒是有心。”
彼時我以為自己這輩子絕不會愛上你,只等你倦了我的身子,放我走。豈料人間世事無常,歷經變故後,我竟把你放在心尖。
賦雪然坐在我身旁,關切道:“你怎麽如此憔悴?可是病了?”
見到他,我便想起一句話,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賦雪然的五官很柔和,觀之可親,見之忘俗。象牙白的肌膚與淡朱色的唇相得益彰,仿佛筆觸溫潤的水墨畫。
他穿的并不華美,一身半新不舊的水藍松江緞長袍,腰束白绫帶,足踏碧絲靴。只是那眼眸璀璨如星,光彩曜曜,預示此人心胸不俗。
我将這些日子的遭遇說給他聽,最終難過道:“我被玷污了……我、連我娘親長姐都嫌我髒,讓我好好兒跟着那禽獸!豈非蒼天不容我!”
賦雪然用擦拭我頰邊淚痕,認真道:“你想哭,就哭出來吧。”
哭?被磋磨這些時日,我的淚早就流幹了。
我頹靡道:“好好兒的幹淨身子,竟被她給玷污了!”
賦雪然細心為我拭淚:“她們覺得你髒了,我不覺得你髒。誰說男兒郎的價值只在身子裏?”
聞言,我大為震驚:“可……世人都這麽說啊。”
他的素手一下一下為我整理發絲,道:“世人都這麽說,難道就對嗎?以前我跟你說了,少讀點《男德》《男誡》,裏頭的都是糟粕,挾制我們男兒郎的!要我說,戚尋筝這厮玷污了你,不是你髒了,是她髒了!”
生養我的娘親,竟不如眼前這個毫無半分血緣的友人疼惜我。
我低聲道:“我娘、我姐姐……她們不要了我。”
“別哭了,我要你。”賦雪然安撫地拍一拍我肩頭,“等我姐姐官坐穩了,我便托她想法子,把你從這兒救出來。哎,只可惜戚尋筝是長帝姬的人,誰都不敢惹這頭瘋瘋癫癫的野狼!你一定要好好兒過日子,不可妄自菲薄。”
他的姐姐賦娉婷,如今擔任翰林院編修(4),也在太學聽學。我暗嘆,一介知書識禮的文官,如何是你的對手?
經過賦雪然的多番開解,我心情越發舒暢,也不與你置氣。
我思忖,待我逃離你身邊後,就算不配嫁給尋嫣,總有旁的去處。天下之大,定有我徐鶴之的容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