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三)

祁逍回京後的數日。

沈稚感覺到一絲尴尬:“你好啊……哈哈……”

“嗯。”祁逍道。

沈稚上次見過這個黑衣少年,整個人依靠在牆邊,身形修長如玉,背對整塊亮晃晃的街,俊逸的臉浮現着幾分哀色。

“好巧,你也在賞雪?”沈稚禮貌回道。

“雪停了很久。”祁逍提着一柄月白色油紙傘,旋即站在那處一言不發,而後似乎也好像裝作沒看見沈稚,繼而沈稚尴尬的從身邊走過,不敢回頭。

“……”

自然,落在祁逍眼裏的背影只是個團子。

祁逍輕呼一聲,身旁落下三個身影。來人為首高大威猛,手臂上的獨角獸刺青直至中指,兇狠的獸眼在袖口處若隐若現,其他兩人皆着樸素侍衛衣裳,與一般世家雇傭侍衛相同,卻勝在佩劍一面。

“長公子,我有個事要跟你說。”

裴染先是瞳孔一震,而後一語驚人:“查到了,在公主府。

“傅昭昭?”陸鈞不解道。

“長公子,長公主跟莫丞相大概沒什麽關系,只是這位郡主呢,才真是叫人愛不得恨不得,她不是還給你寫過信嘛。”

陸鈞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開始大齊并沒有什麽宗親郡主,有的只是那位和親的城陽長公主祁雪見。”

“這位長公主名喚祁雪見,是先皇醉酒後寵幸的宮女所生,本來一直是安得個在冷宮郁郁寡歡終生不嫁的念頭,由于美色過濃惹人憐愛,叫先皇因此作了棋子,送進了趙國後宮。”

“趙國被滅後不久便在一個邊陲城邊州牧的手底下自盡了。怎麽說,長公主無論如何還是長公主,一個州牧,怎麽敢謀殺長公主,想必……”

“也是位凄苦的女子,大勢所趨不得不行罷了。”祁逍不禁聯想到一位身段苗條,面容愁苦的女子在雪地裏發抖痛哭,恰似如臨生不如死之境。

長公主祁雪見,為趙國皇帝的皇後,也是當朝皇帝陛下的庶姐。于趙國國破,皇室家亡之際孤身誕下一子,随後在世間游蕩,而親子去向卻不為外人所知。

既是趙國皇帝遺腹子,不管生母是誰,都留不得,更何況此人居心叵測,竟動了外力害死了自己的祖父一族。

或許皇帝也是這般想的,不管如何,這孩子都會生出些別樣的心思,既然有損大齊國綱民本,自然不該留着,要怪就怪在這位長公主身上。

當朝皇帝不但要衆人暗中訪查這個遺腹子,還要想盡辦法将這位身在大齊心在趙國的長公主給徹底抹去。

一個仍想光複丈夫故國的當朝長公主,只有死了才是她最好的歸宿。

“……”祁逍閉眼拂袖又拍掉落雪,向冰冷雙手吹了一口熱氣。這身子雖是離了牆三分距離,可那牆頭還存了四五分餘溫。

……

良久,祁逍道:“想看燈會嗎。”

哈瑪聞言不語,只聽到那冷淡清脆有力的聲音傳來,“祖父一直說明京城的燈花好看,卻到死都再沒見過一眼,正巧,我今日便來了興致。”

祁逍道,“今日我便允你們玩樂盡興,明日便不做數了。”

裴染向來不正經,一聽話落如此,自然興奮得不得了。

“公子英明,那我想喝酒,成嗎。”

祁逍眼裏揉進月色,很自然的說了個行,帶路。

四人行至一家酒館,溫和的燈光鋪天蓋地,讓進來的人都披上一層落寞的輝色。橙紅色的燈光所照之處都落座了好些人,祁逍一行人只得選個較為貼近正門的地方,吵是吵了些,卻不影響人喝酒取樂。

畢竟,鬧市就該是取樂盡歡的地方。

哈瑪一連三杯,一抹緋紅上臉,便說起自己從前所歷之事:“公子方才說,明京城燈會甚好,可我卻不覺得。”

祁逍挺直身板,聽取他人話語态度一如從前,淺淺的抿了兩口,擡眸注視哈瑪滄桑的面容。

一個三十一二的大男人,此時此刻那雙不起波瀾的雙眼裏卻好似游走着一條歡悅的魚,眼尾的皺紋蕩漾卻好像正在述說着當年擁有過的的歡愉。

“那時我尚在北荒滇雲城,見過一個大齊的奴隸,她雖是奴隸,卻十分熱愛生活珍愛生命。她性格單純,相貌姣好,喜歡珍惜眼前人,卻獨獨太過在乎清白。”

裴染不解道:“珍惜眼前人……這不是好事嗎。這世間最多負心人,卻少見這般人……”

裴染話落在句子的前半部分,不在重點,卻也影響不了哈瑪。

“不久後,大齊和趙國打仗,北荒大部落首領和大齊結盟,推翻了趙國。”

“她被卷入戰亂中,之後淪為大齊某個富人家的婢女,後來戰亂平息日子安生了,那家主人便強行要了她,之後趁着她生病将她扔在了大街上,後來有人又把她騙進了窯子裏……”

哈瑪怒怼了一瓶酒,喉結狠狠滾動,叫裴染醉暈了的頭狠狠一晃,險些擦到桌角。

裴染怒道:“什麽!這個人也太……太惡心了!唔……”

哈瑪:“她未得好歸宿,便領了個殒身的命,死的早,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所以,你為了她的清白,向獨角獸神起誓,娶她為妻。”祁逍正色道。

“讓她成為我的妻子,便是将清白托付給我了,這樣她在天上也會安心些。”哈瑪笑道,嘴角處閃着微光的東西似乎是酒,又或者是淚,總之,微弱的光隐匿着一絲絲悔恨和心滿意足。

一時半刻,陸鈞和裴染皆沉默不語。

祁逍心道,若是能忘卻這些痛苦,就能和心愛之人長相厮守,過于執着,總歸不好。

哈瑪:“公子,你若是日後有了心上人,也想她能忘卻這些瑣事的,整日開開心心的,不去想那些可怖往事。”

哈瑪又道:“若是她終有一日遭遇不測,你也是想她能夠丢下心中成見,留在你身邊的。”

祁逍又飲一杯,似乎不曾想過這種問題,白白的愣了半會。“是,如果有,她于我而言會是最重要的人。”祁逍鄭重道。

燈光映照亮堂的青石磚,橋上橋下來人絡繹不絕。

金川河裏的花燈也聚集了百來盞,深邃的夜空之間隐隐的藏了幾百顆明星,不知是許願所用的孔明燈,還是所念之人血水身軀化成的星,無論怎樣,都引人遐想。

正是這月色星光将凡間的燈火闌珊蒙了三七分絢麗的紗,将這樓臺亭閣的瓦片映成玉色。

人們只道,燈月星三色為絕,雪色最上乘,若是有了心上人,便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從此只道妻君姿色最上乘。

世人大抵如此。

“夫君我今日美嗎?”

“美。”

“那明日還要替我描眉啊。”

“好。”

祁逍側耳将路人話語聽了個遍,繼而開始凝視雪堆處的一只枯萎的楓樹,恍然間一身楓葉色的衣裳如火般燒進他的心裏,也給他深邃微淡的雙眸上了一層朱紅色。

“?”

祁逍瞧見沈稚笨拙的掏出十幾個銅板,細細數了兩三次才将其端正擺放在酒家的櫃臺上,這麽一番操作讓酒家笑開了顏。

“沈三姑娘,這次是來取你上次存的酒了?”

沈稚點頭,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排雪白的貝齒,祁逍不曾見到沈稚正面,也不想理會,只聽她溫潤的聲音傳來:“是。”

“客氣了。”

沈稚手中拿着一瓶封蓋的酒,不知是什麽材料的酒,只是開瓶數秒便叫那處酒香四溢,前排一行人紛紛問道:“這是什麽酒?味道不錯,不知嘗起來如何。”

沈稚笑道,“我的獨家配方,見諒見諒。”

“怎麽說?”那行人笑道,面上融了幾分酒色,看起來不太正經。

“細情不必多說,這幾位爺還是來喝點別的罷,咱家的其他酒也好喝呢。”李掌櫃一個生意人,就怕他人盜用自己的配方,在酒場生意上分一杯羹。眼前這個姑娘最有點子整活,能助他在酒場上的買賣一臂之力。

之前她做的梨花醉配方可是酒場大賣,無人不歡,每個酒行裏都擺着這麽一壇子酒呢。

“李掌櫃,他日再見啦。”

李掌櫃自诩酒會頭頭,自然心高氣傲。

“姑娘慢走。”

那些個登徒子的眼神已經挂在沈稚身上,見她身邊沒個人妄圖打她主意,指不定她出門後的那一刻就被套上麻袋被賣到哪處去了。

祁逍生怕這個姑娘出什麽事,見裴染喝的酩酊大醉,無奈之下只得趁這幾人出門之時迅速跟哈瑪和阿桑說清楚怎麽把裴染帶回王府。

“真是個傻姑娘。”

祁逍面前忽而一亮,不僅晃到了他的眼睛,而且也晃到了那行人的眼睛。

“別動。”沈稚平氣道,臉上挂了塊面巾,叫他人看不清容貌。

那行人為首男子面色惶恐,還是咬牙怒道,“你個小姑娘又有什麽壞點子,我就該在他處就給你綁了賣到窯-子裏去,讓你戲-弄爺們幾個,日後想哭可來不及,疼也得疼死你個死-小娘們,呿。”

沈稚面容不驚,神色不懼,猝而猛得把脖頸上挂着的小瓶子扯下來,旋即調整呼吸慢慢說道:“據說北荒蠻夷之地有一個神奇的民族。他們會研制一種通過光線在空氣中就能散發的有毒氣體,就這,你們聞到的氣味,便是有毒的,倘若我不給解藥,你們便會立刻殒命當場。你們,信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