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二)

不一會兒,酒樓下停了一輛馬車,少年止步,在對街注視着一切。

再過一會兒,鬧騰的聲響傳入少年的耳朵裏,擡眸間那個紅衣服小姑娘就被奶娘牽着出來了。

小女孩沖着一位夫人說道:“哎,阿娘!你聽我解釋——我真不是故意要偷偷跑出來的!!聽我解釋嘛!!”

小姑娘撐着傘,一臉可憐兮兮的樣子,無奈又無助,讓人一見覺憐不忍責備。

“萋萋呀,你怎麽跑這裏來了!你可讓我們這些人一頓好找呀,你若是丢了,阿娘要後悔一輩子的。”

婦人緊緊擁住小姑娘,少年從婦人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慌張,想來是真的擔心孩子。

“……”

衆人親眼瞧見那個小姑娘被一位十分貴氣的婦人牽着上了馬車。婦人身側的侍女嘴裏還在嘀咕着什麽,許是說教之類的話,反正不太中聽。

婦人面色溫和,說辭頗為溫順,念叨起來不煩不燥,叫孩子聽得進去罷了。

他站在側邊,只見馬車飛揚奔去,留下一處壓雪折痕。少年拂過額前發梢上的飛雪,旋即對身側人說道,“去王府罷。”

沈稚在馬車上同沈夫人絮絮叨叨,惹得沈夫人是氣不打一處來。

“萋萋,你怎麽可以一個人跑出來呢,這麽大的雪,若是叫你的身子又染了些風寒,你這年還過不過了。”

“阿娘——”沈稚嘀咕道。

沈夫人:“你呀,說你還不聽,你阿姐可是還病着呢,也就你會折騰。你沐哥哥回來了,要不去瞧瞧?”

沈稚喃喃道:“沐哥哥……他是求學得歸了,咱家裏就沐哥哥一個男孩,壓力可大嘞。”

沈夫人:“那你還不老實待在家裏給你哥哥賀喜?平時鬧騰也就罷了,這麽大的雪,還要出來溜達,若是被人販子搶去了,叫你後悔一輩子。”

沈稚淺笑安然,蹭進沈夫人懷裏,像只溫順的小貓。

沈稚:“知道啦阿娘。等我回去,就跟沐哥哥賀喜。”

沈夫人:“你呀,下次再亂跑,阿娘可要惱了。”

沈稚:“阿娘最好了。”

——

少年行車至王府門前,兩座石獅子栩栩如生,牌匾其上。

院外白牆作修飾,瓦片上蓋着雪,明晃晃的挂了兩節白色麻帶,原本正紅色的金線鈎織燈籠也換成了白色的燈籠,一些披麻戴孝的侍衛正候在門外。

擡眸間一股肅然悲涼的氣勢湧入衆人軀體,這是到了不曾見過面也會心涼的地步。

“王妃……薨了許久了罷。”

少年嘴角一動,不自覺的咽下一口氣。

哈瑪在他側邊,微微低頭瞧見他眼底的波動,心道如果公子此時的情緒波動有聲音,那一定是段傷感的音律。

“是。”他咬牙說下一個字。

哈瑪寬慰道,“您放心,王妃和獨角神會保佑您的。”

門前侍衛一瞧來人成群,為首少年年紀輕輕卻俨然一股殺氣栖身,瞧着果真是有着能挑人嘴軟胡言的勁兒,就知道這是未來的主子,不由分說的讓人打開了門。

小厮:“小王爺,王爺等候你們多時了。”

穿過層層疊疊的游廊,枯萎的藤繞着柱子,顯而易見的凄涼之感撲面而來。似乎這座府邸的女主人去世,不經意間也帶走了這裏的最後一點生機。

“王爺就在前面。”

少年不再多看側邊景物一次,日頭斜光一照,硬是抹了點輝色上去,依舊改變不了仍是個暗沉的地界的事實。

輕身入內,衆人眼裏出現了一張憔悴又頗具嚴肅風氣的臉,放在那身穿着雍容華貴的深色衣裳的軀體上,是一點不和諧。

明亮高堂,堂上人面色卻暗淡得很。

少年行禮,道,“王爺安好。”

秦王爺宿複生淡然一笑,“是培風回來了啊。舟車勞頓,可覺疾苦啊。”

祁逍淡淡說道,“王爺多慮了。”

“你母妃生出來的孩子,就該是這個樣。從前,你母妃總是擔心你背負的壓力太大了,如今看來,許是她多慮了,看你長得這般好,她泉下有知,也算好事了。”

……

王爺吩咐下人看座,不經意間流露的悲傷都傾注在打量祁逍的那抹斜光裏。

“過些日子,看什麽時候收拾妥當了,便入宗祠裏去瞧瞧你母妃罷,長這麽大了。她可好久沒見你了。 ”

秦王妃陸春和,薨于陸氏全族斬首的前年。

如今王府中氣色全無,早就丢了當初那副春光融融的模樣。衆人披麻戴孝,過得是個清淨的日子,不知何時才能迎來一個新的女主人。

“嗯,多謝王爺。”

“近期有什麽打算?”秦王爺問道。

祁逍挺直身子回禮道,“參軍。”

堂上人一怔,似乎并未想到會得到這個答案。“你們都下去,讓我跟培風說幾句知心話。”

一陣稀稀落落之後,只剩秦王爺跟祁逍二人。

“你才多大年紀便想着去參軍?”秦王爺驚道,“讓你阿娘死了都不如意是嗎?你還這麽小,又是春和和我唯一的孩子,若是出了個什麽好歹,我怎麽有臉去面對春和?又怎麽同你死去的的祖父交代?”

秦王爺頓了頓,示弱道:“你學有所成,足智多謀,入朝為官多好,若與兵權沾染,與皇權對抗,定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祁逍一雙淡然的眸子裏陡然擦出點細微火花來。

“哈瑪跟裴染會跟我一同前去,他們是我至交好友,你不必擔心。”祁逍又淡淡說道,“況,這是我最後能為祖父做的事了。倘若阿娘還在,定不會阻攔我的。”

秦王爺捏住眉心,似是無語再話,此時此刻堂上靜得能聽見雪落之聲,二人不敢擦出一點聲響碰撞。

片刻,秦王爺緩緩開口,“你阿娘收了你祖父的來信,總說你這孩子很是倔強,認定了的事是非做不可。如今,我也算知曉了一二。你若決心已定,記得進宮見一見皇太後,她老人家最是關心你的處境。等到明年秋日,再去軍營也不遲,如何。”

祁逍輕輕點頭,正是接受了的意思,軍營征兵正是在秋日,故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①

祁逍輕瞄一眼父親寡淡的面容,阿娘離去,不僅帶走了王府裏的歡快的氣氛,而且也帶走了父親最後一點情緒波動。

祁逍将茶杯放下,躬身向秦王爺行禮。

王爺從袖口處摸出來一道折子,“這折子是我給你選的些京城裏有名的人家。”

“過些日子賜了字,還是培風,這都是你阿娘給你定下的,日後你便是名正言順的秦王世子,屆時王府得設宴,你先看看,要請些什麽人來都跟我說,混個面熟。”

祁逍翻開折子打量一二,“……”

城南東街沈氏,東街白氏,城北南街傅氏,東街薛氏……

“全憑王爺做主。”祁逍答得清楚,叫堂上衆人都聽得明白。

“好。”

秦王爺吩咐身旁丫鬟将折子送下去。

“下去休息罷,想住哪間都成,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秦王爺懇切說道。

……

祁逍行走在幽長的走廊裏,有時飛雪透過亭子之間的空隙落在他頭頂也不想理會。等到祁逍到達自己居所之時,頭頂的飛雪都化成了水,額前的發絲也都濕了個半。

北方的雪,最是冰硬,若想濕了衣裳頭發,須得在雪天裏待上一炷香時間,更別說将身子骨冷個透。

祁逍将四處廂房都安排了個遍,獨獨哈瑪一人耿直拒絕。

說什麽北荒人睡不慣中州的廂房,在陸家如是,在王府亦如是。

祁逍不由得笑道,“你跟了我祖父這麽久,卻還是睡不慣中州的床鋪麽。”

“是。”

祁逍倒杯熱酒,又叫下人撤了火爐,這才肯跟哈瑪交談。

二人相對而坐,向着飛雪,也向着杯中酒。

“公子,你真要參軍?”

祁逍點頭,笑着帶下一杯熱酒。

哈瑪瞧着越發穩重的祁逍,心裏也為陸升平感到高興,說罷也同陸鈞熱情豪飲。

“待到明年秋日,你可得随我參軍了。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是因此丢了性命,可會後悔?”

“後悔?我哈瑪從來不後悔。陸老爺于我有恩,你亦如是。”

哈瑪豪放一笑。

“倘若因此死在了戰場上,留了個名在史冊上,我覺得甚好。”

“好。”

……

傍晚的時候天色暗淡下去,飛雪連綿下個不停,庭中的雪都堆了幾寸了,還是下人們掃了個幾邊,才不至于讓過往人一腳踩進雪堆裏。

祁逍衣衫半解,坐在窗前的一張案幾上無所事事,斷斷續續的飲了幾杯酒。

可窗開過半,飛雪又重重拂去了他的幾分醉意,在這般處境之下,想睡覺都難。

他忽然想到,那個春色擾人的晚上,自己還同祖父和兄弟一起對弈。直到現在,他成了孤身一人,再沒了可對弈的人。

原來,孤身一人是這麽個感覺,也挺好。

他淺淺一笑,對了月光再飲了一杯。

朦胧間他似乎又想起了白日裏那個偷跑出來的小女孩。

很好的姑娘。

半月後,落雪紛飛的冬元節,正是合家團聚的好日子,此時無數人随着興致紛紛湧上街頭。

要不走那邊罷?那頭是不是風華樓?若是走錯了怎辦?

沈稚捏緊細杆燈籠,微弱光芒照不透暗黑的小巷。

人滿為患,若是用着自己這個小身板去對抗人流,那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她覺得通過這條巷子去正街是最好的辦法。

“為什麽不挂燈呢,這條街就這一個地方暗得不行,無端給人不良臆想。”

沈稚垂髻上戴着白色絨毛排簪,紅色發帶垂下兩顆圓潤的珠子,一塊極好的毛絨圍脖修飾她本就白皙的脖頸,一件紅色外衣着身,上下左右來看正是一個圓滾滾的團子。

她環顧四處,唯一光亮之處便是前方出口,迷迷糊糊把手搭在牆邊,擡眸只見驟亮瞬間,那個少年駐立在那處,見沈稚出來不由得一怔。

二人對視,沈稚尴尬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