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預料,你在床笫之間許下的誓言,這麽快便實現。你為徐家平反了。

彼時我正倚在房中,為螺钿(1)和合二仙案幾上的幾只盆景灑水,淬上水珠的茸松看起來碧色盈盈,恍若仙境。

這些精細技藝,都是貴家郎君必學的。她們女兒家在外封侯拜相,戰場厮殺,便将我們男兒安放在內室,做些微末之事。

我的世界向來華美而狹小,仿佛金絲制成的囚籠。在徐家,我養在雪隐白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教坊司,我十餘年不曾踏出那煙花之地。

在尋嫣身邊時,她把我養在朝暮樓;被你奪來後,又長長久久住在這三進三出的私宅裏。

我像是一樣瓷器,一件藏品,輾轉在你們這些女人手中。

松煙和入墨一陣風似的跑進來,松煙都喜極而泣:“郎君!今日朝堂上,戚高媛給咱家平反了,咱家不曾貪污!主母和小姐們都是冤枉的!”

入墨激動道:“陛下已經下旨,讓主母帶着小姐回鄞都,咱們徐家要死而複生了!”

我驚道:“當真嗎?哪個戚高媛?”

入墨回道:“與您住在這兒的戚高媛!奴才就說,高媛對您是真心的!”

松煙和入墨都是我的家生小厮,自我出生便侍奉在側。後來随我入教坊司,随我吃了不少苦楚,卻一直不離不棄。

我又驚又喜,伏在案幾上落淚。十幾年未見,也不知母親身子如何,姐姐們娶上郎君不曾!

半個時候後,你從淩煙閣歸來,脫下辦差的墨藍螭吻妝緞飛魚服(2),解了雕鐵臂縛,換了家常的短襖與馬面裙。

玄黑繡金絲栾雀的馬面裙襯得你英姿飒爽,妩媚入骨。

你抱膝笑道:“約莫下個月,我的婆母和姐姐們就能從契北回來了。走,我帶你去做兩身衣裳,穿得鮮豔些,莫讓她們覺得我苛待了你。”

我驚愕地看着你,越發覺得看不透。你究竟是什麽人?明明于江湖中長大,卻深入朝堂也可翻雲覆雨;明明脅迫□□于我,又處心積慮為徐家平反!

我緩緩擡眼,問:“你……徐家……”

當年徐家被內閣查出銀錢賬簿有纰漏,嚴訪之下,挖出貪污的大罪名。陛下震怒,親自下令抄家,用整整一載的世間将徐家的權勢連根拔起。

你卻用區區這麽短的時日,便平反了!

你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說一樁無關痛癢的閑事:“你再料想不到,徐家貪污,乃是在聖上的授意之下,內閣所誣賴的。你家是世家大族,倘若真的貪了銀兩,哪裏那麽容易被查出來?歸根結底,國庫空閑,老皇帝又自诩‘天女’,不好土匪似的明搶,便借勢抄了你家,以充盈國庫而已。”

沉吟片刻,你又冷笑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3)。都說皇帝是聖人,聖人卻也不能免俗。”

聞言,我心中如凝冰雪。真相竟是如此!

倘若母親和姐姐們當真貪了國家銀兩,我身入教坊司,便不怨怼,她們是我的骨肉至親,我理當承擔。

而她們是被設計,何其無辜!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也被牽連至此,如何不怨!

一時急火攻心,我咳嗽幾聲,忽然失了力氣,軟軟倒在案上。

你急忙将我抱在懷中,令松煙去請大夫。我握緊她的衣袖,凄聲道:“為什麽……為什麽……”

我這十幾年的屈辱,都成了笑話!

明明母親在前朝忠心耿耿,舅舅在後宮小心事奉,只因徐家富可敵國,便被聖上如此算計!

這正是史書上所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4)”。

你一次一次描摹我的面孔,哪怕你的指尖微涼,也比我寒冷的肌膚暖上許多。我聞着你身上詭異的血腥味,第一次不覺得如芒在背。

你吻上我眉心:“無論如何,我會保護你。”

我悵然道:“什麽?”

你越發鄭重:“無論這人間如何烏糟,有我在,誰也別想傷你分毫。”

大夫背着藥箱匆忙入府,為我隔簾號脈,道是我身子無礙,只是過于孱弱,不可大喜大悲。我飲下小厮煎的補身湯藥,靜養三日,便覺得松快不少。

你從身後環住我的腰肢,吻了吻我鬓發:“成日悶在府中,都要悶壞了,今日沐休,我陪你出去。”

出去?從前你是從來不許我離開院門半步的。

我恹恹搖頭,輕聲道:“不怕我跑了?”

你從鬓發吻到我後頸,又輕輕咬了口:“不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抓你回來。”

說是帶我出去散心,便是到綢緞莊做衣裳。你不曾令人擡轎,讓我頂着半透紗帽,與你并肩而行。

這還是我第一回 走在街上,覺得甚是新鮮。隔着一層薄薄的白紗,我貪看着鄞都最繁華的雙禧街人潮如織,燈火粲然。

街上的女人都意味不明地打量我,仿佛要用目光剝去我的白紗。但看到你身後那些挎着金錯刀的百戶總旗,威風凜凜,便都不敢造次了。

你緊握我的手,聲音琳琅如玉:“錦繡衣莊新來了一批吳陵緞,各家男眷都在搶着挑選,咱們也莫要錯過了。”

所謂吳陵緞,出自江南吳陵,華美瑰麗,流光溢彩,寸緞寸金,甚為難得。天下人曾如此戲谑浮世四大樂事,“吃的是全州稻,穿的是吳陵緞,住的是鄞州宅,賞的是洛陽花”。

從前在教坊司,有不少聽我撫琴的恩客贈我绫羅錦緞,卻都不如吳陵緞來的華貴。

我輕輕道:“吳陵緞奢靡,無需高媛破費了。”

我的心既不在你那裏,便也不想接受你對我的好。

你不是我的良人。

你卻把我握得更緊,眸光凝在我面孔上,仿佛是狼對獵物勢在必得:“這不是由你說了算。”

錦繡衣莊是鄞都八大衣莊之一,集聚天下珍錦,專供官宦巨富家的衣料。我甫踏進去,只見前堂擺着各色花瓶,美酒茗茶,是雅談之地。

想來那些錦緞都在後頭。

掌櫃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通身貴氣,微微發福。她看你身後帶着十幾個跨刀的淩煙閣總旗,深知是個惹不起的主兒,忙親自相迎:“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輝,蓬荜生輝啊!”

一位百戶矜傲道:“我家高媛是淩煙閣千戶!”

你姿态随意地坐在椅上,給自己斟茶:“你不用怕,本媛來這兒不為查案,只為給家中郎君做兩身衣裳。把好料子都拿出來罷。”

掌櫃忙喚道:“靈兒,有貴客,快!請到後頭去!”

我被小厮簇擁到後殿,滿牆都是華美的各色绫羅。品紅、鵝黃、雪青、蜜合、烏金、湖綠……绫羅的色澤錯落有致,有的缂絲,有的刺繡,有的泥金,有的織雲,滿眼花團錦簇。

掌櫃賠笑道:“喲,老朽做了半輩子綢緞生意,自诩見識不少。今兒第一回 見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氣!”

因我的身外皮囊,屢遭女子觊觎,男子嫉恨,招惹了不少是非。曾有個酒色之徒在教坊司調笑道:“倘若有幸将仙鶴公子消受一夜,老娘死也甘願!”

年少之時,我也曾珍惜過自己難得的仙客皮囊。後來歷經輾轉,這皮囊帶累我受了不少折辱。

我低眉道:“蒲柳之姿,中人之貌。”

掌櫃一一介紹道:“這是雜珠錦,這是鴛鴦緞,這是朱雀绫,這是牡丹緞,請高媛與郎君挑一挑,可有看過眼的?”

我略略掃過幾眼,一壁整理着自己的柳葉碧廣袖,一壁道:“都好。”

頓了頓,我看向你,提議道:“買兩匹顏色淺些的,我們走吧?”

你卻将茶盞擱下,茶褐色的眼眸盈盈潋滟:“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鶴公子,取吳陵緞來。”

吳陵緞最為珍貴,自然不曾擺在外頭。掌櫃向夥計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小姑娘便去取吳陵緞了。

須臾後,各色絢美至極的吳陵緞擺在我跟前。我知道,一匹吳陵緞,頂的上一位縣令十年的俸祿。

掌櫃道:“這些啊,都是剛從吳陵送來的,連丞相夫郎都稀罕的愛不釋手,訂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這上品錦緞,可要傾倒鄞都了!”

你對我道:“只選你喜歡的,多少我都買得起。”說完,你将一張印着紅泥的銀票拍在桌上。

待看清那銀票上的數目,房中人皆鴉雀無聲!

我亦是驚愕無比,你不過是五品武官,何來如此多的銀錢?後來我才知道,這些銀兩,都是富可敵國的師娘留給你的。

我悄聲問:“你何來這麽多銀兩?你……”

你的笑裏,有邪氣、媚氣、痞氣,平白無故讓我覺得心裏酥顫顫的。你輕咬我的耳垂:“你妻主家財萬貫,養你十輩子都夠了。怎麽,還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搖搖頭:“我不喜歡吳陵緞,回府如何?”

你用修長的玉指把玩着銀票,十分霸道:“不喜歡也得給我買。”

我後退一步:“高媛這是強人所難。”

你向來陰冷的眼眸裏透出幾許真誠,聲音難得溫柔:“我想看你華衣貴氅,珠翠滿身;心無缺憾,平安喜樂。”

我忽然想起,你再殘忍可怕,也不過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姑娘。

奈何你能給我華衣貴氅珠翠滿身,卻給不了我心無缺憾平安喜樂。

這時,有個明媚清脆的聲音響起:“好個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兒都要被你勾走了!”

人未至,聲先到。

這是我第一回 見傳聞中的纨绔海棠春。她正陪着身為國子監海監卿夫郎的父親買衣裳。海棠春長得美豔,穿的俏麗,十分惹眼。上身是杏紅遍地金琵琶袖短襖,下着象牙白荔枝藍雀妝花馬面裙,配着品紅金邊如意紋雲肩(5),眸若桃花,唇如朱砂,笑意盈盈,眉目風流。

我不由自主躲在你身後,圍起了紗笠。

你朗聲道:“姑娘好大的膽子,敢看我戚尋筝的男人。”

海棠春也不動氣,倒行了個禮:“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給戚高媛賠不是了。”

你也不計較,只一壁品茶,一壁握住我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

一位通身貴氣的中年郎君氣哼哼走過來,一掌打在海棠春後頸:“過來!別給老子丢人現眼!”

海棠春連忙作揖求饒:“爹!我錯了!爹!”

“你快看看,你爹我穿這個怎麽樣?合不合身?”

“爹你就是天上的鳳凰,你穿什麽都好看!”

“你敢敷衍老子?還想挨打?!”

“啊!”

被海家父女這麽一鬧,殿內氣氛登時歡喜起來。我挑了兩匹水藍的海紋織銀吳陵緞,輕聲道:“這個。”

掌櫃道:“郎君年輕,正配這等淺淡的顏色。”

她一轉身,令夥計拿了銅尺出來,為我測量腰身。你卻一擡手,表示無需測量,随後用手比了個寬度:“這個。”

我腰身的度量,你竟知道的這樣清楚。

掌櫃驚道:“當真?這……衣裳裁好,可不能改了!”

你含笑将翠茶一飲而盡,篤定道:“就是這麽寬,不用再測了。一定是一分不差。”

百戶笑道:“我家高媛與郎君同床共枕,什麽不知道?說是這麽寬,就是這麽寬!還用測什麽?快去做衣裳吧!”

我雙頰緋紅,用手掌在自己腰肢上比量了比量,果真是你說的這個尺寸,分毫不錯。

抱着緞子的夥計調笑道:“哎喲,郎君的妻主真會疼人,連這些細枝末節都知道!”

聽到“妻主”二字,我心中無端一疼。聘則為夫,奔則為侍,她不曾娶我,我自然算不上她的夫郎,她亦算不得我的妻主。

隔着秋香色的帷帳,我聽到海棠春帶着笑意的聲音:“托買吳绫束,何須問短長,君身妻抱慣,尺寸細思量(6)。”

君身妻抱慣,尺寸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