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吉日,老皇帝在麒麟臺設宴,款待群臣,以慶祝從民間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三帝姬。
說起這三帝姬,便不得不提起一樁皇家秘辛。十幾年前,大順朝爆發景祿之亂,奸臣與樓蘭勾結,意圖謀反。老皇帝被迫在江南東躲西藏,慌亂之際,兩歲的三帝姬不見蹤影,流落民間。
多年來,老皇帝一直派人在民間明察暗訪,皆無動向。如今才尋摸到三帝姬的蹤跡,老皇帝連忙派人将這命途多舛的女兒迎入鄞都。
我坐在西側,自斟自飲,冷眼看着老皇帝捧起金酒卮,朗聲道:“朕找回了三帝姬,骨肉團圓,乃祖宗庇佑。來,今日宴上不論君臣,莫要拘束,賓主盡歡才是!”
臣子們的恭賀聲、敬酒聲、談笑聲不絕于耳,仿佛這大順朝是太平盛世一般。
三帝姬被簇擁上主位,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她在民間長大,不懂深宮規矩,看這些帝王将相跟看一群猴子沒什麽區別,簡直覺得自己和她們不是一個物種。
群臣皆敬帝王,我卻捧了杯盞走到她跟前,笑道:“臣女見過帝姬殿下,殿下萬安。”
三帝姬本能覺得我不是好人,後退一步,由此可見她的直覺很準。她懵道:“你、你是誰啊?”
侍宴的宦娘忙谄媚道:“殿下,此乃淩煙閣千戶高媛,名喚戚尋筝。”
三帝姬真誠地憨笑道:“戚……戚千戶,你也好,你也好。”
我被她逗笑了,覺得這姑娘可愛得緊。我問道:“回宮之前,帝姬身在何處?”
一問這個,她便打開了話匣子,簡直要把我當做知音。她坦誠道:“我在木樨鎮養螃蟹,掙錢娶夫郎!”
宦娘低聲提醒:“殿下,您該自稱‘孤’。”
聽到這帝姬的真誠之言,四下臣子都忍不住想笑,但為了保住身上的官袍,都忍住了。
唯獨海閣老之女海棠春笑出了聲,她無官一身輕,不怕你罷免,想笑就笑,何其痛快。
三帝姬把腳踩在酸棗木浮雕雲紋玫瑰椅上,一副不知禮數市井小民的模樣。她蹙眉道:“什麽咕咕咕的,我又不是雞!你快走,別妨礙我幹飯!哎,戚高媛,我跟你說啊,就是……我也很驚訝,我在木樨鎮養螃蟹養的好好兒的,一群人忽然來,把我綁走,讓我當帝姬,然後我就來到這裏了!這地兒叫什麽?鹿鹿臺……這兒的東西真好吃!”
就在三帝姬把“麒麟臺”說成“鹿鹿臺”的時候,老皇帝的面孔僵住了。也許她從未想過,民間長大的女兒連字兒都認不全。
一壁說着,三帝姬左右開弓,左手拿着燒雞,右手掰着肥鵝,吃得滿嘴油光。她看着滿桌珍馐美味,兩眼發綠,像一個餓死鬼。
三帝姬激動道:“啊,我從沒見過這麽多好吃的!連我們鎮上張財主那婆娘的飯桌上都沒有!當帝姬真爽,不用幹活就有飯吃!”她大口嚼着雞腿,摸着髻上鳳尾金釵傻笑,“哈哈哈!你看看,這是純金啊!我養三輩子的螃蟹,也買不起一支!”
麒麟臺上衆人面面相觑,驚嘆于這三帝姬憨到這種地步,把皇家的臉丢出了一裏地。
姚品岚笑谑道:“高媛,你可知道,自從這帝姬入宮後,你、她、還有海家小姐,被同僚們放在一起,湊成‘鄞州三怪’。怪在何處?一個浪,一個狠,一個憨。”
我舉杯一笑,并不在意。
浪的是海棠春,憨的是三帝姬,狠的是我。
宴飨過半,添酒回燈,老皇帝擦了擦手,忽道:“福柔回到朕身邊,朕心欣悅不已。因福柔乃是中宮嫡出,那麽朕便昭告天下,封福柔為儲姬(1),入主東宮。”
陛下驟然立了儲姬,衆臣嘩然,敬酒的不敬酒,吃肉的不吃肉了。她們都不敢相信,陛下要讓這個把“麒麟臺”說成“鹿鹿臺”的傻姑娘立為未來國主?
于是忠臣進谏、佞臣奉承,臺上亂做一團,說什麽的都有。讨論的結果是老皇帝任性的一句話“朕意已決,無需再議”。
我同情地看着身披玄色龍鳳紋五重衣的老皇帝,覺得這婆娘真是瘋了。
三帝姬很是困惑,她握着油光光的肉脯問:“什麽?皇上封我當什麽雞?”
宦娘笑得像一朵花:“殿下大喜!陛下封您為大順儲姬,待龍馭上賓(2)後,便由您繼承皇位,君臨天下。”
事實表明,三帝姬還是很聰慧的,她認真地指着老皇帝:“龍馭上賓就是她嗝屁,對不對?”
倘若不是老皇帝身子骨硬朗,三帝姬殿下的這句話,就能把她老人家氣到龍馭上賓。
筵席結束時,已是夜半時分。我策馬走出琳琅宮,便遇到嫡姐立在清冷的月光中,阻攔住我的去路。
我并不看她,只望着圓月霜影:“怎麽了?”
“锵”一聲,嫡姐的金錯刀驟然出鞘,她冷聲道:“把人還我。”
海東青盤旋于月下,長吟一聲,又落在我指尖。我笑道:“他已經是我的人了。”
尚未待我說完,金錯刀便往我面門劈來,帶起的凜冽狂風折斷四周的枯枝,她的戚家刀法穩中含剛,重若千鈞。我以九亭連弩相迎,催動機關,使她目不暇接。
一時間,我與她殺了個昏天暗地,難舍難分。
尋嫣質問道:“我從未暗算于你,你緣何欺淩于他?”
我将九亭連弩橫亘在身前,與視線相平,道:“因我是個禽獸。”
尋嫣含刀入鞘,冷肅道:“八月十四,你收了城東周家三千兩的賄賂,八月十九,又收了內宦韋氏四千六百兩。這樁樁件件,我都有知道。你不将鶴之完璧歸趙,我便參你一本!”
我絲毫不懼,笑道:“參,你愛怎麽參怎麽參。我是收了銀子不假,可我沒給她們辦事,這邊算是私交,并不算以權謀私。”
尋嫣驚愕:“你……你……”也許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我口含一柄匕首,輕輕舔舐着尖刃兒:“倘若你查到我辦的事,想必早去參了,還在此威脅?”
我的風格就是貪贓不枉法,拿錢不辦事。
宮中四處都是淩煙閣的眼線,我二人暗夜過招之事很快便傳到戚香鯉那裏,待她親自來拿人,我和嫡姐才大發慈悲放過了彼此。否則這一夜,我和她之間必須得死一個。
她被戚香鯉帶走之前,我善解人意地安慰她:“汝郎君我養之,汝勿慮也。”
随後嫡姐便狠狠給了我一耳光。
戚香鯉斥道:“都回去面壁思過!為個禍水姐妹阋牆,豈不叫天下人恥笑我戚家?”
我回去後,自然不會面壁思過,而是睡你。回憶起嫡姐的刀法走勢,皆是戚香鯉親傳。同為女兒,她只将戚家刀法傳給嫡姐,卻不曾傳給我。
我連一招一式都不知道。
不過這也無妨,戚香鯉不要我,師娘要我。我的輕功和機巧暗器,都是她親手教的。
奈何師娘被樓蘭沙蛇所擄。
你曾問我,肩頭的玄毒蠍紋身是怎麽來的,那是我與鬼姬一起紋的。
鬼姬是我在苗蜀的結拜姐妹,也是我浮戮門的師姐。
再見到她時,她正坐在鄞都一處高塔的塔頂上,仰頸豪飲花雕酒。
我騰身越上塔頂,背後有月色缥缈:“師姐。”
今日鬼姬的模樣是兩鬓蒼蒼的老妪,鶴發雞皮,十分年邁。見我來了,她擡手撕開身上老妪的人皮,露出年輕女子的嬌媚面孔,後背有與我別無二致的玄毒蠍。
鬼姬将酒壺扔給我:“你來了。”
我斜倚着她的肩,笑谑道:“你都千裏迢迢趕來鄞都,我怎能不見你一面。”
鬼姬抿去唇間殘酒:“我倒是聽說,妹子你在鄞都平步青雲,收了仙鶴公子入房。師姐在此恭喜你多年夙願得償。”
如今她的模樣看起來無比詭異,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則披着老妪的人皮。連我都不知道鬼姬的本能,因她的易容術出神入化,故江湖人稱鬼姬。
我也喝了一口花雕酒:“妹子此來鄞都,一是為了仙鶴公子;二是為了救出師娘。你知道,樓蘭沙蛇的勢力盤根錯節,任憑浮戮門之力,無法扳倒。”
我的師娘唐雁聲,也是她的師娘。
瞬間,我與鬼姬眼眸相對,彼此都知道對方在籌謀什麽。天下這麽大,我與世人心性疏離,唯有鬼姬并肩作戰。
鬼姬輕聲道:“大順朝的皇帝靠不住,她若是有血性,便不會任憑‘沙蛇’橫行這麽多年。你投靠了長帝姬,我也投靠了她,咱們給她當刀使,給她奪天下,她為咱們救出師娘,倒也求仁得仁。”
我看了她許久,忽無奈笑道:“師姐,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也淪為了朝廷鷹犬。”
師娘對我們有恩,再造之恩。
我與鬼姬都信奉浮戮門門規“恩必報,仇必償”。
鬼姬把玩着指尖游走的血紅毒蠍:“你思慕仙鶴公子這麽多年,多年不減深情。筝,你說思慕是什麽?”
萬萬料不到她有此一問。
思慕是什麽?
我亦不知思慕是什麽。
我只知道,我想要他。要将他緊緊握在我掌心,插翅難飛。要他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懷裏。
鬼姬纏綿地吻着毒蠍,喟嘆道:“我對男人沒興趣,只對殺人有興趣。”
我又将酒壺遞回給她:“這樣也好。”
倘若不沾惹情愛,便不會為情所傷。每每你躲避我的觸碰時,我都心如刀絞。
鬼姬将花雕酒一飲而盡,随手扔給我一樣物什:“遠道而來,師姐沒來得及準備什麽,這是給你的禮物。”
我定睛一看,所謂的“禮物”,是完完整整的一張人皮,面容紅潤,柔軟如生。鬼姬豢養了許多毒蠍,能在一瞬間把活生生的人噬咬得只剩皮子。
這是嫡姐心腹下屬林噙雪的人皮。
鬼姬魅惑一笑,紅唇慵懶地翕動:“喜歡嗎?”
我細細賞玩着人皮:“倘若這皮子是戚尋嫣的,我更喜歡。”
鬼姬擡眸,眸中意有所指:“這是你的真心話?”
我不再言語,只是斜枕酒壇,閉目養神。鬼姬說得對,我不會真的殺嫡姐。
雖說我忌恨她是你的心上人,但若不是她多有照顧,你要受更多的苦楚。不論私情,她還是大順朝少有的賢德高媛,不貪污、不弄權、為國為民。
她畢竟是我的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