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一)
沈稚向來是信佛的,大敵當前,她仍舊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保佑祁逍平安。
也不知是出于什麽緣由,一想到祁逍哪日會陣亡,她的心就止不住的疼。沈稚摸着自己突突跳的心髒,此起彼伏的哭聲就快要淹沒自己。
沈稚掀開營帳帷幕,人都去了半數之上,擡回來的士兵大抵非死即傷,斷腿斷手,瞎眼痛骨,實在難以入目,沈稚踉踉跄跄地跑出營帳,在馬廄裏找到了自己的那匹小馬。
“小小,現在只剩下我們了,我們出城尋救兵。”沈稚騎着馬,死死抓住缰繩,怒呵一聲,“駕!”
沈稚心道,如今定襄城就快要失守,趙扉想甕中捉鼈,自然少不了這個甕。自己一定得去定襄城旁邊的西境安護府尋求援助。
沈稚跑了許久,不知還有多少裏,眼前被刺眼的光芒一閃,眸子突然一黑,左邊肩膀被飛镖擦傷了,這般羸弱之感好似病人,直直摔下馬。
沈稚痛吃一聲,緊緊捂住自己的臂膀,似乎是斷了。
沈稚皺眉,看着前方來人步步緊逼,她心中暗自怒罵一聲,不好了!
噩夢一直驚擾沈稚,長久未歇,如今全是應驗了。
沈稚一個未曾上過沙場的姑娘怎的能忍受住摔下馬和斷手的劇痛呢。沈稚在那瞬間就仿佛溺水重活一般,狠狠吮吸着空氣,那模樣實在難堪。
沈稚外邊不知到底是出了什麽亂子,還未來得及起身,只聽得那方馬兒呼嘯奔湧,馬車順着慣性停下,卻将沈稚的眸光狠狠帶出,身子也随之向前爬了半邊,沈稚匍匐在地上,看着那馬車裏走出來一個雍容華貴的男人。
“呃!”
恍恍惚惚間那人走到沈稚面前,伸出了他微微發白指尖半分緋紅的手掌心,僵住了半刻,就把手抽了回去。
沈稚怒吼道:“你是什麽人!?你為何攔着我?”
“你想做什麽!”沈稚大聲叫喊道,一系列的喊話讓那人應不暇接。
沈稚把手中的外袍攥得緊緊的不願松手,随着适才血水如河水般傾瀉而出,浸染了上身的衣裙以後,她止不住咳嗽,也擺脫不了看見血色便覺得惡心的狀态。
不待那人說話,沈稚因着過于激動,傷口處又顯了血色。
沈稚趕忙把自己的衣裙撕爛,弄成了些條條縧縧。她慌亂得不行,笨手笨腳的摁住傷口不僅止不住血,反而流得更多了。
摸摸索索半刻,沈稚還是不曾聽見那人回音。
沈稚悶哼一聲,那人似乎沒了動靜,靜靜觀望着她。
沈稚看清那人打扮,真真是陰暗可怕得緊。
繡着绀青色楓葉的玄色的外袍上別着一枚蒼黑色暗扣垂下幾縷玄青色的穗子。白皙脖頸上有一顆紅色的痣,面上帶着一張水銀色的面具。面具直直勾勒住他的面頰邊,玉白色發簪繞着頂髻,餘發徑直垂下,轉身便帶來一絲柳木的清香氣息。
沈稚哽咽得說出不話,冷汗連連。
正是看到脖頸之間那顆紅色的痣,沈稚就不由得開始打寒戰。盡管心裏早就已經泛起一層害怕的浮沫,可還是平了聲色忍性咬着牙狠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心高氣傲,似乎不太願意和沈稚說話。
“姓趙,名扉。”
沈稚睜大了眼睛,聽到這個名字的那刻就如同驚弦之鳥般忽而坐立不安。
随即他提高了聲調,“你要去找救兵,是麽。”
沈稚緊緊握着害自己的手,努力把自己的恐懼值降到最低,“是又如何!你究竟有什麽目的?!”
那人贊賞一聲:“真是個烈性子。”
趙扉顯然來了興趣,吩咐手下人找了一位看着甚是老實的醫官,兩個士兵把沈稚架了起來,身材比不上身經百戰的士兵,兩下就被架起來了。
沈稚皺眉,死死盯着這個男人,一刻也不停息。只聽見他淡淡說了一句,“定襄城還給他們,我們走。”
沈稚一愣,什麽?不要了?所以……他退兵了?果然是因為沈氏麽?
沈稚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似乎要把趙扉背影完整扣出來一樣。
沈稚痛得面目扭曲,她遠遠一望,那人的影子逐漸模糊了起來。
陸硯回他們,安全了……嗎。
“你從前也這般不顧惜自己嗎。”趙扉瞅着沈稚,硬是說不出來一句好聽的話。
情勢相逼,沈稚不得不向趙扉低頭,最後攙扶着馬車扶杆下搖搖晃晃的進了馬車。
趙扉打個響指,道,“你。再去給她看看。”
過了一個時辰,一切都恰好可以挽回。
沈稚低頭忍耐,不肯再說話。
醫官生怕自己惹得沈稚不快遭到趙扉的責罰,于是就委聲問道:“姑娘可還有不适之處?”
沈稚隐忍道:“略無大礙。”
等那醫官下車以後,沈稚鎮定少許,觀摩着自己手,聽醫官勸道,“此人非同一般,夫人千萬不要再說錯話了,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族人。”
見醫官退出馬車卻只身不語,沈稚此時的狀态正如同一只快要渴死的鳥兒一般,孤立無援。
回想片刻,沈稚別無頭緒,只看那紅痣面龐輪廓熟悉得很,不知在什麽地方看過,但覺得有些熟悉卻又有些陌生。
這一點沈稚可以肯定。
知道她是沈稚,又叫醫官來照看她,可見他現在不想殺了自己,應該是相識之人亦或是留着自己有大用。
可是她又納悶:既然不想殺了自己,為何又刺自己一箭?總不會是強迫讓自己記住他吧?
不!絕對不是!
掀開門簾,獨見趙扉騎馬在上,侍衛在馬車兩側。一副潇灑肆意的模樣看着甚是孤寂,是一股全然不怕別人行刺自己的氣勢,比較于陸硯回是大為不同。
這不知道還以為是夫君帶夫人回府,知道的是這自稱是趙扉的人把沈稚劫了去。
“趙公子。”沈稚聲道清潤天成,不曾想趙扉居然回了頭,沈稚還以為自己怎麽叫他都不會回應的。
趙扉:“你既知道我的名,怎的不怕。”
趙扉轉了馬頭,俯視着沈稚,眼神絲毫不曾有過躲閃,似乎有些問心無愧的感覺。
“你要帶我去哪裏。”沈稚很是直白,沒有拖沓,“還有,為何射我一箭,如今我斷了一臂,這是你欠我的,日後我可要讨回來。”
趙扉輕描淡寫,“酒泉。”
沈稚一驚,思緒全斷。
沈稚重複道:“酒泉。”
酒泉?如果自己沒聽錯的話,他要去的是燕雲十六州西境以南。
他大費周章做出這些事來,就是帶着自己去酒泉?那麽趙扉是為了什麽呢?
沈稚很快推翻了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還是覺得趙扉肯定是另有所求。
趙扉:“不瞞你,我要在酒泉起兵。”
沈稚怒道,“你要起兵?你的目的就是抓了我好拿捏住沈氏嗎,你想用我做什麽,我又是你的哪一顆棋子。”
趙扉:“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在我這裏,你怎麽就認為你一定是有什麽用處呢。”
話語刺耳,又尖酸刻薄。
“我……”沈稚頓了頓,凝眉哼道。
趙扉:“你還記得那個陸硯回麽?”
“自然記得。”沈稚仰頭笑了。
趙扉:“若你被俘虜的消息傳出去,你覺得他陸硯回會來救你嗎。”
沈稚頓了頓,跟陸硯回有什麽關系?
沈稚道:“他若是為了國家社稷置我于不顧,這是大義。”
趙扉原是一愣,旋即釋懷,不曾想她真的會這麽大度。
他淺笑一聲,表明自己聽進了耳朵裏。
“你笑什麽?”沈稚皺眉,質問道。
“你這麽相信他,你終有一天會落得個萬劫不複的下場,你總是這麽相信別人。”是時他又補一句,“可我不希望你用一片真心去貼他那麽冷漠的牆。”
“你不希望我用真心?去貼那堵牆?你……”
“你……”沈稚疲倦的眉目波瀾起伏,似同連綿起伏的群山萬壑。沈稚本就郁悶,只這一句話便能讓自己懸着的心落入深沉的湖水之中。
寂靜無聲。
“你要那麽想我也沒辦法。對了,祁逍派出來保護你的那些人我全殺了,丢在河灘邊,任哪個虎豹才狼吃了。”
“我只有一句話。若是我說,只要留在我身邊,日後我大業成,你可以做我唯一的皇後。”
“你到底是誰?你想讓我陪着你爛在史書裏?你忘了,你是反叛的逆賊,我可是有夫之婦!!我有夫君的,你這個……”沈稚倔強點頭,額前發絲飄零無依,似她一般。
趙扉莞爾一笑,落的個好聲,飛揚的薄紗順着風,揚到沈稚身前。
趙扉笑了笑:“若是是個寡婦,那你就願意嫁給我了。”
白草紛然,寒風刺骨,是要入冬的前兆了。
“就是死,我也只要清白。”沈稚死死盯着趙扉。
沈稚自知再不能安穩的回到明京城,只得做個階下囚的時候,心裏便止不住的隐隐作痛。
又入冬了,來不及給白定峤置辦新衣裳了。寬大的袍子,合腳的長靴,還有最是柔軟的裏衣,自己都不能添一些工角了,也不能再督工了。
想到此處,她突然有些後悔,沒能将以前那件繡的不好的袍子送給他,日後若再想給他縫袍子,可不能再了。
“名分要得那麽緊,有用嗎。”趙扉哼道。
是啊,名分要那麽緊有什麽用。
沈稚捏緊衣角,琢磨着暗紋紋路的去向。
想都不用想,大戰在即,誰會顧得了她,若是趙扉找個名頭讓自己在大齊徹底消失,天長日久,誰還會記得自己。
若自己當真折辱于趙扉之手,該如何收場呢。若自己身死,祁逍是否會被誤會未能盡責而受沈氏族人戳脊梁骨?
還有白定峤,是否會忘了自己?
沈稚合眼,睫毛彎彎。
涼風透過紗窗,吹進悶熱的車室,撫-摸着她滿是細細汗珠的額頭,微風給予的觸感對沈稚來說很是熟悉,似乎在哪裏感受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