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山海(五)
祁逍與沈稚一路上披荊斬棘,走的不是尋常路,只怕是會中埋伏,到交界之處時奔走得越發得快了。
“陸硯回,你的傷要緊嗎,不若慢些。”沈稚試探性的問了兩句,祁逍眼皮不擡,淡漠着擡了嘴:“不妨事。”
思來想去,沈稚覺得這世間真是世事無常,有些事說來就來了,根本抵擋不住,有時候好壞交替,時來運轉,福禍相依,還真是不好琢磨。
“在想什麽。”祁逍在凜冽的風聲中揚起聲調,“要專心。”
“知道了。”沈稚不由得扯緊了缰繩,只怕祁逍再念,自己就要翻身下去了。沈稚皺了皺眉頭,撇嘴悶悶問道:“不知那處戰況如何,人員傷亡如何。”
“你別擔心。趙扉之意不在定襄城,他頂多攻下城池,但不會大肆厮殺平民百姓。”
沈稚嘀咕道:“我如何能不擔心。”
又過了兩個夜晚,月色朦胧之際,城門樓的冷兵器的寒光照拂着士兵的鐵衣,吹拂而過的凜冽的風中夾雜着泥土和水流,還有血腥的刺鼻的味道。
沈稚壓着草帽,看向祁逍:“是赤紅色的旗幟,趙扉已經來過了。”
“趙扉速度太快了,讓我始料未及。”
陰雲撥開月亮,猶如露出半邊皎潔的臂膀的美人,皚皚的月色空曠無垠,照着趴着的樓上衆人。沈稚不覺哀怨一聲,場景實在難以入目。
“還是來遲了。”沈稚垂眸黯然神傷,那些眼淚都狠狠堵在她的眼眶裏,猶如已被折枝的納入瓶中的一支桃花豔羨着繼續開蕊散花瓣的一樹桃花。又痛又苦,實在難受。
戰争太殘酷了。
“想哭就哭,我不笑你。”祁逍遞過來一方錦帕,神色松緩如流水一如往常。
沈稚揉了揉眼睛,放松了些:“沒事。我們進城看看吧,能否找到些活着的百姓跟士兵罷。能救一個是一個。”
“好。”
一番整頓之後,便是入夜開明,沈稚擡眸看了看城牆之下的平原,連綿起伏的山猶如一灣清泉的流水線,那樣流暢,或許經歷了這些事,沈稚就長大了。
趙扉屠城,沒能留下一人。沈稚恨死了趙扉,當她看見路邊躺着的一句句屍體,那些面目猙獰的屍體,那些全身蜷縮在一塊的屍體,手裏還拉着垂髫小孩,可憐那些還未學會說話走路的幼童……
沈稚越想越氣,她恨不得手刃趙扉,将他的肉一塊一塊的割下來,拿去喂狗吃!
淚珠啪嗒啪嗒地落個不停,沈稚就快要崩潰,她腦袋一震,跪坐在地上,只過了一會兒,祁逍單膝跪在沈稚面前,遞給她一方錦帕,正是個芙蓉花式樣的。沈稚一看,愣住了。
“你……”
祁逍看着淚眼婆娑的沈稚,臉色略帶淡淡白卻又半分黃,濃黑的劍眉勾勒住霧氣朦胧交織的月色,一張臉平淡如水,看着沈稚沒再說話,只是勉強笑了笑。
“擦擦。”
沈稚崩潰大哭,兩只手緊緊摟住祁逍的雙手,下一秒跌進了祁逍的懷中,一聲聲大哭,到最後泣不成聲,祁逍一直都沒說話,只是輕輕地拍了拍沈稚的背。
“哭好了就回去睡覺,我可不想你夫君拿我試問。”
沈稚淚光難以遮掩,稍後半知半覺地擡眸頓了頓,“我夫君?他到底如何了?”
“他傳信來說,他受了些輕傷,還在定襄城不遠處的小村莊休整,過不了多少時日就會同我們回合。事到如今,我們還是得快些通知朝廷,請派些人來重修城池才是,現在趙扉對這座城池不感興趣,不代表以後不感興趣。”
祁逍把信在手裏甩了兩下,遞給了沈稚,沈稚錯愕,忽然心裏空空的,竟然不想打開。
“這些我都知道了。我想說,趙扉屠城,卻又不占據為己方據點,是為了什麽呢。”沈稚問道。
“我只怕,有大事要發生了。”祁逍皺眉說道。
“……”
沈稚抹去眼淚,咬咬牙:“我要讓趙扉為此付出代價。”
“你讓他付出代價,那留着我等還有什麽用呢。”祁逍笑了笑,做了個拉鈎手勢,“來,拉鈎,現在我們是盟友,誰反悔誰是小狗。”
沈稚苦笑道:“你真幼稚。”說罷還伸出手來扣住了祁逍的微涼的指尖。
“拉鈎。”沈稚笑了笑。
風起雲湧,朦胧月色如海水般翻滾之時,一發利箭卡擦一聲穿進頂梁柱中間,看得沈稚驚心動魄。
祁逍輕輕将利箭拔出,取下了上面的紙條,“過幾日我必壓境,爾等危矣。”
祁逍:“趙扉想把我一網打盡。”
沈稚:“何以見得?就因為這東西?”
沈稚頓了頓,“莫非他想聲東擊西,雙管齊下?可是他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哪處,我猜,這份紙條兩處皆有。”
“不重要。我猜,他是為你而來。”祁逍眸中淬了冰,到底冷意襲人。
沈稚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連忙問道:“是上次的刺客!?他對我能有什麽意圖,趙扉……趙扉……若要說幼時在宮中的時候,我記不清了……不過我腦海裏确實有一個人的身影,隐約記得他笑得很好看,他還吓我,害我掉入水中,莫非那人就是趙扉。”
祁逍只是瞅着沈稚神色難看,一直糾纏結果,不問過程,就覺得挺好笑。
“那人長得好看嗎?”祁逍抱臂笑道。
“應該是好看的,我腦子摔過,記性不大好,既然趙扉是城陽長公主的孩子,那他肯定跟祁逍差不多,祁逍可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你也就一般般吧,我實話實說你可別生氣哦。”
祁逍莞爾一笑,“你都誇我了,我能有什麽生氣的。我乃一介武夫,靠一張臉吃飯,豈不是太窩囊了。”
沈稚怒火中燒:“等等,說這麽多,這跟趙扉有什麽關系的?我又沒害過他,不對……”
祁逍一語擊中要害:“或許是因為你母家權勢滔天。沈氏門客衆多,随便領出來一個都是才華橫溢的人,有了你這層關系,對他的複國大業來說便是如虎添翼罷了。”
“他要抓我?”沈稚笑了笑,“放心,我沒有那麽好抓。”
“……”祁逍難得這麽溫柔,“回去睡吧,早點休息。”
一直到天微微明,祁逍都不曾入眠。他想到了一些往事,譬如沈稚說那個人很好看,那個人還吓唬沈稚。可祁逍知道,有些事與其說出來,不如爛在肚子裏更好一點。她已為人婦,實是再難回頭。
自己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祁逍飛速洗了把臉,透過銅鏡看到自己的面龐上一抹烏青又加重了些許,瘦削的面龐正如刀面般鋒利,下一秒就能割人脖頸似的,實在難看。說起來,祁逍很久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祁逍掀開帷幕,看見裴染打着哈欠,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祁逍平靜問道:“城防如何?東牆可有修繕完畢?西門增派人手否?”
“回将軍。都安定下了。”
蒼白色的天空上凝聚着一堆能與淺色棉花相似一二的雲絮,北風吹過的白草紛紛作響,尤其是此刻在遠處沉沙飛揚的風暴,聲勢最大。
一連三月,趙扉軍隊勢如破竹,先是攻下汏山,繼而直上北境,掠過金城和武威。再過兩月,便能直取雁門關和陳家谷。
寧如誨守着雲州,其他将軍守着朔州,不知其防守如龜甲盾般無可破是否是傳言。不管如何,北荒大部落首領及其子部落始終是站在趙扉這邊的,就算祁逍是天降神兵,戰力也不過似昙花一現般,再難定下對局劣勢誰屬了。
沈稚感到心力交瘁,連帶多日吃不下睡不着。
沈稚遠遠看見一個穿着月白色襖子的小孩,他滿身傷痕卻倔強不肯行走,只身依偎在一顆歪脖子楓樹下,楓葉将他覆蓋了個半,身形不動,只是靜靜地打量着沈稚。
他很是小心的斟酌措辭:“阿姊,別保護白定峤了。”
沈稚:“為何?”
他答:“有損你的命理啊,有一便有二,有你便無他,你若保他,便是棄你自己于不顧啊。”
沈稚很想湊過去看看,小孩也化作滿天飛花飄向了遠方,殊不知這一切都只是夢。
有鶴鳴聲,有水滴聲,有話落白草紛然之聲,更有戰馬嘶鳴,敵軍互殺的戰鼓锵锵之聲。
夢……還是現實……
沈稚搖搖晃晃,身子猛然一震,自己白淨的手變得有些蠟黃。
朦胧初開,沈稚環顧四周,眸中月形窗臺擺着一盆上好的玉荷花,似乎花香飄零無依,将房中各物都染了個遍,“阿峤!”
沈稚:“阿峤!”
“峤哥哥!!”
沈稚急忙掀開被褥,外衣只着一層白色輕紗,飄飄然往外頭去。剛出房門半步,屏風外一排武将将自己攔住。
“公子,将軍說了,您有旁的事要做。”
沈稚愣住,又大喊一聲:“陸硯回,這是在做什麽?”
祁逍立住碩長的身軀,蒼白的面龐與空洞無神的瞳孔似乎在向沈稚無力述說曾經的痛苦。
他青絲婉轉飄然眉上,言語間再沒了初見時的那分從容和飛揚,身影落寞,只剩了個不知所措,流露在沈稚眼裏。
祁逍感慨萬千:“我要去了,損我陣亡,适時你一定要跑出去,去報信,丢了定襄城,就絕對不可以再丢了齊寧郡和雲州。”
沈稚瞳孔一縮,眸珠止不住顫抖,神色外露,那是一種悲涼的光。
“什麽?你要出去?那我呢。”
祁逍淡然一笑:“沈稚,我知道你最是顧惜性命的人,你是最命大的人,我信你一定能做好的,我們可是盟友。”他伸出一只滄桑的手,迎着楓葉,緋紅一片,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劇烈發白,仿佛染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