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打開身旁的木櫃,裏面擺滿了各式各樣鑲嵌着琺琅彩的小瓷壇,這些都是我提前制好以備不時之需的。我掀開放在最上方的小瓷壇,拿出銀勺,輕輕舀出裏面細細研磨過的紅玫瑰,放到綠玉鬥中。“單是熱戀,遠是不夠的。”我想了想,又陸續掀開了一旁的幾個瓷壇,仍舊用那銀勺挑出一點勿忘我的紫色粉末、一點雛菊和幾勺紅豆。
“嗯……好了。”我悄悄松了口氣,關上木櫃的門,拿起綠玉鬥,放到架子的背陰處,我要讓它開始像蚌一樣慢慢孕育出一顆漂亮的“珍珠”。
“還不錯,這下子,任務也算完成一半了呢。”
我眯起眼,望向窗外。天氣很好,陽光穿過窗子,明晃晃地照着我的眼睛,眼前那片溫暖的金光讓我仿佛跌入了某個往事裏。
衰草連橫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聲笛。
枉将綠蠟作紅玉,
滿座衣冠無相憶。
時光來複去……
戲腔悠悠,從我的腦海中緩緩飄過,點燃了我的思緒。
“燈下的影,粉飾着回憶,老舊唱機,輪回了思緒。一封泛黃褶皺的信,一支勾勒眉角的筆,花腔宛轉着應和陳年的曲”我不禁随着腦海中的曲調,輕念起歌詞。
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個繁華的歲月。深闊的公館,燈火通明,滿園笙歌,影影綽綽。一輪秋後的清月悄然升上樹梢,月光清清朗朗地灑在安靜的露臺上,有着與公館廳內截然不同的靜谧之感。我看見一個袅娜的身影從公館大廳內輕巧地穿梭而過,推開玻璃門,走到了露臺之上。依舊是那件墨灰色的旗袍,宛若玉石一般。她如雪的肌膚被月光照得晶瑩發亮,一雙低垂的丹鳳眼,帶着若有似無的妩媚氣息。
年輕的面龐似曾相識……這不就是眉太太麽?
“他還演着那場郎騎竹馬來的戲……”
不多時,一個穿着淺色凡呢丁軍禮服的颀長身影同樣從舞場中穿梭而出,來到了露臺,他的手中拿着一件玄色的大衣,輕輕地披在眉太太身上。
仿佛心有靈犀似的,眉太太并不吃驚,飛起一個眼神,溫柔一笑。軍禮服以同樣溫柔的眼神應答,仿佛在叮咛莫要着涼。這時,我才注意起軍禮服的面貌,容長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細長上挑,随着一雙飛揚的眉毛,往兩鬓插去。一杆蔥的鼻梁,鼻尖卻微微下佝,一頭墨濃的頭發,處處都抿得妥妥帖帖的,顯得十分俊朗。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的上眉太太吧。”我暗自忖度。
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好似天長地久在此一瞬,卻不料人生無常分離成別。
那燭火未明搖曳滿地的冷清,
他搖落了繁花空等誰記起,
為夢送行的人仍未散去,
還有誰陪我癡迷看這場舊戲……
我嘆了口氣,神情有些黯然,默默地為眉太太感到惋惜。
這直抵眉太太內心深處的這味藥,即是解開眉太太心結的關鍵所在。
憑着感覺,我找到了架子上的一個森林色小瓶。既然無法見到先生本人,那就不妨嘗試着制出那樣一種感覺。畢竟年輕的男生們,總會有些許的相似之處。而現在我手中這個玻璃瓶瓶的主人,他的形象和我想象中的那位先生最為契合。
我拉上窗簾,明亮的室內突然暗了幾分,暧昧的光線游離在空氣之中,混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仿佛又到了暮色沉沉之時,世界即将進入夢境。我輕輕旋開森林色小瓶上的軟木塞,将瓶內的森林色液體灑向半空。一瞬間,我的面前出現了大片的翠色,夢境宛若一潭湖水,朦胧的水汽間閃動着粼粼波光,過了片刻,水汽漸漸散去,“湖面”的波瀾也漸漸平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浮現在我的眼前。
蒼翠欲滴的枝葉,交錯盤旋的樹根,悠然婉轉的鳥鳴……清新的感覺鋪面而來,我幾乎快要聞見空氣中那淡淡的青草味。
“但是,很抱歉,今天我可不是來欣賞你們的哦。”我在心裏默默地說。
我像欣賞古代的卷軸畫卷一般,輕輕地捏起夢境的一角,将看過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卷起,而另一只手,則不斷推向遠處,展開夢境的另一側。
我收起了涓涓細流,收起了聲聲鳥鳴,收起了松樹枝上懷抱松果的小松鼠,收起了一片搖曳多姿的蒲公英,可是,卻依然不見你的身影。你究竟在哪裏呢?
“哦,有了!”我興奮不已地眨了眨眼,加快速度展開夢境的下一部分。
果然,我要的主人公就在這裏。這是個有着騎士夢的少年,他身騎白馬,體型矯健,隐隐透着一股英氣。但他的神情中卻有着一股無法言說的憂郁,那憂郁之名大概就是——愛情。
“除了衣服不太合适,其他地方真還挺相似的。不過……衣服的話倒還能再想想辦法,以此入夢應該不會有太大差距。”
我歪着腦袋想了想,伸手拿起金色的小剪刀。
“不好意思了,這次需要你來幫幫忙。”
我微笑地望着少年,将他從夢境中溫柔地裁下。
一道金光閃過後,少年安安靜靜地躺入我的手心中, 我小心翼翼地托着他,就像托着一顆晨露,不敢妄動,生怕稍有不慎他便消失在我的眼前。我謹慎地挪動着步伐,将他放進一個已空的淡紫金絲的胭脂盒中,輕輕地合上蓋子。
“我去為你找一身合适的衣服,就先委屈你呆在這裏啦。”我望着他,“不過,也算不上委屈。你的夢境太過素淨,沾染些許胭脂氣息,可能更符合眉太太的夢境呢。”
夢境之衣還需夢來織就,可該去哪裏找一件淺色凡呢丁軍禮服呢?我掃了一眼架子,在腦海裏反複搜尋,卻尋不到适合的夢境。
若要尋得這夢境,也只有那個地方了。我想。
次日,我來到了位于市中心的博物館。沿着着牆上的指示标語緩緩前行,我的腳步終于在一個展櫃前停了下來。
“就是你了。”我微微一笑,看着眼前的軍禮服,它的燈光下閃爍着微微的亮光。
自然,我不會将它帶走,我所需要的,只是軍禮服上的夢之痕跡。人們總以為出沒于夜間的夢境,會在白晝來臨之際,如潮水一般退回我們的腦海中,了無痕跡。然而卻未曾知曉,這一夜的悲喜,一如那夜空的繁星,在回歸之際抖落下點點光影,落在你的枕邊,或嵌入你的衣襟。從此,你的衣服便帶有了夢的痕跡,在你不知不覺間,陪伴着你,保留着一份你未曾知曉的記憶。
我的手中拿着一個銀色的小鈴铛,這是今天早晨我剛從小盒中取出的,擁着召喚夢痕的能力。我輕輕地晃動它,軍禮服上的點點微光便如蒲公英一般飄搖升起,穿過眼前的玻璃,輕輕落在了鈴铛之上。不一會兒,鈴铛上便綴滿了夢境,泛着盈盈的綠光。
我滿意地點點頭,這些夢境應該足夠了。
我将鈴铛握緊在手心,悄悄放入風衣的口袋之中,深吸了口氣,擡頭卻迎上了博物館警衛警惕的目光。我故作鎮定地朝他投去了友善的一笑,年輕的警衛始料未及,反倒有些困惑,臉上的表情僵了幾秒後,方才輕輕抽動嘴角,向我回贈了一個不好意思的微笑。我調皮地朝他聳了聳肩,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潇灑地轉過身,放慢腳步,在警衛的目光中從容不迫地走出門去,手裏卻早已沁出了點點汗水。
回到茉莉巷後,我迅速拉上治療室的窗簾,輕輕抖落夢痕。碧綠的夢痕如螢火般穿梭在半空中,為我展開了一個陳年舊夢。
果然不出我所料,夢中盡是各色的軍禮服,我細心地用金色的小剪刀裁下。打開胭脂盒,他依舊安靜地躺在那兒,我将軍禮服輕輕地附在他的身上。很适合。
萬事俱備,只待綠玉鬥中藥引成。
有種期待,在我的心中悄然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