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綠玉鬥中香氣漸濃，彼此分離的夢境早已融為一體。我用指尖将那顆晶瑩的夢凝輕輕拿起，放入香爐之中。

我看着牆上的挂鐘，心裏默默地計算：“3、2、1。”

“叮咚！”

我的感覺沒有騙我，眉太太果真是個守時的人。

“早安，眉太太。”

“早，周醫生，沒讓您久等吧？”

“哪裏的話，眉太太，您來得正是時候。”

我和眉太太一前一後走入治療室中，和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她平靜地躺在床上，輕輕合上雙眼。

“但願這次我能給你一個美夢。”我點燃了熏香。

花香四溢，人沉醉，在這樣的香氣中入夢，那夢境裏必然也帶着絲絲幽然的甜意。

果不其然，眉太太的眉頭更加平展了。她輕輕籲了口氣，看起來像是很舒服的樣子。

白色的煙霧從她的額頭袅娜升起，這是個很好的征兆。我的心中暗喜，看來學過的知識并未忘記。嚴老師若是見到此情此景，大概也能安心了。

縷縷輕煙細細交融，半透明的顏色讓我想起了絹扇的扇面。慢慢地，有些顏色逐漸呈現，仿佛那妝點于扇面的精巧繪畫。

公館已成，笙歌疊起。我審閱着自己所造的夢境，微微點着頭。

眉太太獨立風中，看着這一切，心有所動。

她試探着邁出步子，向前走去，風從她的額邊輕輕拂過，褪去歲月的痕跡，撫平她眼角的皺紋，隐去她發上的層層積雪，當她踏入公館的那一刻，她又變回了那個青春正盛的少女。

眉太太的目光流轉，像蝴蝶一樣飄飄落落。她同周圍的客人頻頻颔首，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可她的眉梢帶着一絲喜悅，看起來似乎有點心動。

大概是許久沒見過這樣的熱鬧了吧？我想。年紀大的人總偏于安靜的生活，這少年時代的繁華喧嚣，必是安放許久了。可即便對這歡聲笑語之處有着幾分留戀，眉太太的腳步仍舊沒有停止，她戀戀不舍地将眼神從舉杯言歡的賓客們身上收回，帶着她的心事，急急邁向那個露臺。

一扇玻璃将喧嚣隔絕，夜晚的露臺有着微微涼意。眉太太掩上玻璃門，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又一步。我想，那一個位置，在她心中，應該占據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吧。人們在觸及心心念念的那段往事時，總會變得有些小心翼翼。眉太太的心中大概有點猶疑，有點期許，在邁出最後一步時，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遲遲沒能落腳。最後，仿佛用了許多氣力一般，她艱難地站定，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她在等。

她的眉頭微颦。

她聽到了聲音，可她卻閉上了眼睛。

是不敢面對過去嗎？

玻璃門再度被推開了，燈光投射出一道長長的影子。灰黑色的影子逐漸靠近眉太太，漸漸覆上她的背影。眉太太的肩膀微微抖動着，仿佛這影子有着千斤的重量，讓她有些支撐不住，好在軍禮服及時地将玄色大衣披在她的肩上，包裹了她所有的不安。眉太太掩在長長睫毛之下的一雙鳳眼緩緩擡起，迎上了軍禮服溫柔的笑靥。

“眉太太，這下，您的夢可算圓滿了。”我有些得意，直到現在，整個過程的進展都十分順利，也不枉我費勁腦汁想出這麽個辦法來了。

眉太太的笑容像極了那醉于春風的桃花，嬌羞中帶着溫婉的甜意，可眼神中卻有着一絲恍惚的神情。還沒等我自鳴得意多久，那抹笑意就如水中的漣漪一般，愈來愈淡，最後只剩下一臉蒼白。

“不……你不是他……你是誰？”

軍禮服笑笑，并不答話。我暗暗捏了一把冷汗，軍禮服并沒有真正參與過眉太太的過往，自然也無法答上話。虛實相間的夢境常會讓置身其中之人不辨真僞，産生理所當然的錯覺，可此時的眉太太卻依然能夠辨明夢境和現實的不同之處。

眉太太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說：“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另外……謝謝你的衣服。”軍禮服點了點頭，轉身離開。眉太太看着他漸漸遠去，默默收回了目光，眼神像被剜去一塊似的，空空洞洞地飄向其他方向。我覺得，她的目光仿佛穿了透夢境，就這樣落在我的面前，失落、孤單、還有淡淡的責難，讓我覺得愧疚無比，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咳咳。”治療室中傳來了輕輕的咳嗽聲。

我連忙推門而入。眉太太微微睜開眼。

“眉太太……”我竟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輕輕擺了擺手，嘴角挂着一絲淡淡的笑：“周醫生，謝謝您，我好久沒有做夢了。”

“眉太太，您……”

“沒事，看來……終究還是緣分不夠，連夢中都未能見得。罷了……罷了……能做個夢也很值了。”畢竟是有年紀的人，眉太太很懂得體察我的感受，言語依舊溫柔。

可眉太太的态度越是寬容，我的內心就越是難受。愧疚包裹着我，難過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實在沒有辦法看見一個老人帶着遺憾走，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實現眉太太的心願。

“眉太太，真的很抱歉，這次是我治療過程中出現疏漏了。”

眉太太搖搖頭，欲要開口，可我又搶先了一步。

“眉太太，您還願意相信我嗎？”

“再……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能醫好您的心病。”我的聲音微微發抖，仿佛葉尖水滴掉落池面，每個字都激起了心中的波瀾，可之後便留下了死一般的寂靜。我不敢擡眼看眉太太，我害怕她拒絕，哪怕是出于善意。

過了許久，眉太太輕輕點了點頭。

“好，我信你。”

“謝謝。”我答道。

放心吧眉太太，這次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我默默地告訴自己，目光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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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x的日記】

今日晴。

她的心情好像和這秋天的陽光一樣焦灼。

一連兩個禮拜，吃睡都在書房。眉毛擰成了一團，頭發亂成了稻草。吃便當的時候神色恍惚，能把飯菜往自己的鼻子送，常常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放下筷子，繼續紮進書堆裏尋覓。她的便簽從書桌前的小板一直蔓延到書桌上，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批注。偶爾看累了睡着，連被子都來不及蓋上。常常在半夜中驚醒，也不顧幾點，就繼續翻翻寫寫。我猜她除了高考再也沒有這樣努力過。看那蠟黃的臉色和前仆後繼的痘痘，我真替她感到擔心。

大概，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