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快了步伐,踩碎了一地月光,匆匆走入茉莉巷內。
顧不上吃飯,我脫下風衣挂在衣帽架上,走到地下室的書房中,尋找書籍。
“就是你了。”我将一本厚厚的書從書架二層抽出,我的記性不算壞,仍記得兩個月前所放的位置。我伸手輕輕拂去暗紅色封皮上的灰塵,打開書桌前的臺燈,坐下細細翻閱。
這是我大學時代的導師嚴教授贈予我的一本書,我至今依然能記得他将這本書遞給我的場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接到電話前往輔導員辦公室取材料的我碰巧在走廊遇上了嚴老師。他親切地朝我招了招手,邀我進入他的辦公室,并把放在書架上的這本書鄭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中。嚴老師告訴我,他看得出我有種與生俱來的天賦,理應得到這本書。當時的我只是訝異,根本不懂這本書有什麽價值,直到我步入輔導員辦公室,看到緊盯着書竟忘了傳遞材料的輔導員臉上大寫的豔羨,我方才明了這本書究竟有多麽寶貴。
嚴老師的這本書上記載着關于調制夢境的各種方法,給了我不少啓發。幾年前,我便曾為一個孤兒院的孩子調制了一個關于母愛的美夢,換來了難得一見的溫暖微笑。但,老實說,調制夢境真是一項非常費時費力的工作,另外,随着專業實踐次數的增加,我已能将夢境診斷與現實治療很好地結合在一起,從此,造夢一事,便被擱置一邊了。
“也不知過了這麽些年,還能不能成功地調制夢境。”我有些缺乏底氣,但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眉太太悵然的神色,所以不管多難,我都願意一試。
我的左手指尖游走在書頁上,右手執筆,在紙上寫下方法。
“差不多就是這些了。”過了許久,我放下了手中的筆,扭了扭微微僵硬的脖子,閉上發酸的眼睛伸了個懶腰,然後拿着爬滿了密密麻麻字跡的筆記和貼滿了便簽紙的書走出了地下室,“蹬蹬蹬”上了樓,一頭紮進診療室內。
我将筆記用磁鐵貼在小白板上,翻出挎包內的記錄冊,将與似玫約會時記下的關鍵詞寫上白板。我環抱着雙手,緊盯着白板上的內容。問題是顯而易見的,雖然似玫提供的信息讓我對眉太太的了解略有加深,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這些信息量還是遠遠不夠的。 最起碼,我還沒辦法确切地感知到眉太太心中所挂懷之人的秉性模樣,他在我心中依舊是一個模糊的影像。
我有些沮喪,因為,那個人是調制這場夢境最為重要的一個元素。
仿佛是一個剛剛吹好的漂亮的氣球被人突然紮了一針,我好不容易恢複的自信又在瞬間被打回了原點。
我心煩意亂地坐下,望着窗外的夜色。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
我記起來了,當年還在讀大學時,我也曾有過這樣心煩意亂的時刻。當時,是導師善良地給予了我幫助,讓我從陰霾中脫身而出。
或許……真到了聯系那位慈祥而又嚴謹的老人的時候了。
我希望,那位老人能夠像從前一樣,再度為我指點迷津,從容不迫地道出解決問題的妙方。
時針與分針重合在了一起,客廳的時鐘“當當”地敲響了十二下。
夜深了,我懷抱着絲絲期待,安然睡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刺眼的陽光已經漫上了整張床,拿出手機一看,我竟一覺睡到了大中午。許是最近太累了吧?我翻了個身,往柔軟的棉被裏蹭了蹭。我實在不想起身,但我的腦海中卻早已自動彈出了今日的安排。
想睡懶覺,還真是越來越難得了。我無奈地笑笑,推開身上的棉被,揉了揉淩亂的頭發,伸了個懶腰,起床。
打開衣櫃,我準備挑一身大學時代的舊衣服。不知為何,我固執地想讓導師看見一個年輕的我,看看他當年喜愛的孩子,依然如舊,從未改變。我拿出一條藕粉色裙子穿上,半舊的裙身安靜地貼在我的皮膚上,一如當年。我端詳着鏡中的自己,突然有點懷念。我打開抽屜找出皮筋,将披肩的長發紮起。“你回來了呢,好久不見。”我對着鏡子喃喃地說,鏡中的她對着我微笑,看起來很親切。出神了片刻,我意識到自己應該要抓緊時間了,便迅速拿起手機,翻出那個許久未聯系的號碼,播出。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停機。”
“唉?不是吧。”
我皺皺眉頭,老師換號碼了嗎?不過沒關系,幸好我之前還存了老師家裏的座機號,這下可派上用場了。我翻了翻電話本,繼續撥打。
嘟……嘟……嘟……
“喂,您好,哪位?”是師母。
“師母您好!我是夢蝶。您還記得我嗎?”
“哦!夢蝶呀,是那個來我們家玩過的小丫頭嗎?”
“是的。”小丫頭的稱呼讓我的臉微微發紅。光陰荏苒,我早已不是大學時的青澀模樣,但在前輩們的眼中,我卻依然是那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夢蝶呀,近來可好?好久都沒有你的消息啦。”
“勞您挂心,師母,我挺好的。”我有點慚愧,“那個……嚴老師在嗎?”
“你找老嚴嗎?”師母嘆了一口氣,“孩子,他不在呢。”
“那嚴老師什麽時候回來呢?”
“孩子呀……”師母的聲音暗了下來,“我的意思是,老嚴他,哎,早我一步走了。”
“啊?”我感覺有一大片烏雲在向我飄來,将我圍困在內,我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受到了陰影的寒涼。
“師母……我……我怎麽不知道呢……”緩過神後,我對着手機說,“怎麽……沒人告訴我呢?”
“哎,孩子,你別多想,這事不怨你。是老嚴自己要求不聲張的,他想安安靜靜地走,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嗯……”我想起了導師的音容笑貌,這倒很像是他的作風。
“傻孩子,別太難過了。對了,你找老嚴是有什麽事嗎?”
“沒……沒,師母,那……您注意保重身體啊。”
“嗯,會的。這孩子,還是這麽乖巧。”
“師母再見。”
“再見。”
我摁掉通話鍵,鏡中的她愁眉苦臉地望着我,顯得十分沮喪,不僅是為了嚴老師,也為了願望的落空。
看來,這次我是得不到任何幫助了。我默默地想。時間這麽緊迫,約定的日期也即将到來,只能憑借自己的能力,去調制那個夢境了。
我閉上眼仔細思索了一番,而後睜開,走向治療室。
“沒有辦法了,只能試一試了。”
我伸出食指檢索着櫃子內的小玻璃瓶,希望能找到一點藥引。
“啊!有了!”我高興地挑起眉毛,将一瓶蜜桃色的玻璃瓶取出,它看起來就像好喝的水果汽水一般,粉色的泡泡不斷地從瓶底搖搖晃晃地升起,“噗”地一下消失在水平面。少女的春思,總是那麽甜蜜,這個夢境屬于一個臉上罩着緋紅色煙霞的少女。
“若要勾起那段回憶,這種萌動是必不可少的。”我盯着瓶子,靜靜地想。
我放下瓶子,彎下腰來打開櫃子的最下端上鎖的抽屜,拿出一個精巧的小盒子。睹物思人,打開小盒的一瞬間,關于導師的回憶與念想,再度漫上我的心頭。
“希望我不會讓您失望。”我默默地說,從盒中取出一把金色的小剪刀和一個裝飾着漂亮花紋的綠玉鬥,将它們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了桌子上。随後,我從架子上取下蜜桃色玻璃瓶,往綠玉鬥中慢慢地滴入。
“一滴、兩滴……五滴,夠了。”我在心中默數着數。雖說是還原當時的心境,可畢竟那個年代的人們,感情還是含蓄居多,添入太過夢幻的想象,倒是不太相符了。陽光下的五滴水珠,像是成熟的石榴籽一般,閃爍着迷人的光澤,它們順着綠玉鬥的杯壁溫柔地滑下,凝聚成一團盈盈的粉色。可我無瑕欣賞它們,我的眼神飛快地飄向櫃子,繼續尋覓下一味藥材。
我的眼神在櫃子和小白板上游離着,腦子裏迅速地篩選着關鍵詞,手指同樣一刻不停地殷勤尋覓着。終于,它停在了一個灰藍色的瓶子前,我記得,這來自一個像魚一樣的憂郁的少年。之所以說他像魚,是因為他是在一個陰雨天來到茉莉巷的,當時,他的臉色蒼白得發亮,濕漉漉的半長頭發耷拉在臉上,體型纖長,沉默少言,眼神中有一種詩人般的哀怨。治療結束之後我目送他走入雨簾中,他沒有道別,亦沒有回首,就像一尾魚一樣安靜地游離了我。這種無法言狀的憂郁之感,也是必須的。我想。
于是,綠玉鬥裏又多了幾顆灰藍色的淚滴。
再後來,綠玉鬥中又有了一滴鮮紅的懊悔,兩滴灰白的失落,一滴淡青的悵惘。我端起綠玉鬥,将他們細細地搖勻。我舉起杯子對着向光的一處,綠玉鬥在光線下成了半透明狀,新竹一樣的顏色,背後隐約可以看見淡紫色的流淌。
只不過,調制出的藥引,需得等上兩三天才能使用。得等到它在綠玉鬥中慢慢凝固成水晶一般的模樣,才算是具備了作為夢之引的條件。
“良藥,總是難得的呢。”想起後續的工作還有很多,生怕自己再度萌生畏難情緒,我趕緊給自己打打氣。
接下來還需要什麽呢?我的腦海裏突然飄過一副藥方——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将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曬幹,一齊研好。再用雨水節的雨水十二錢,白露節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将藥和勻,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揉成龍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壇裏,埋在花根底下。若發病時,拿出一丸用黃柏煎湯送下……其實比起冷香丸,我這根本就算不得有多難嘛!我笑笑,心中舒暢了些。說起來,這冷香丸确實給了我一些靈感,我這藥雖然無需求巧,但花兒卻也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