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入站時,趁隙而入的涼風揚起了我的風衣。我裹緊了衣服,跟随着人流,走入了地鐵中。

趕上這個城市的下班時間,地鐵中一如既往地擁擠。我看到不遠處有個空座,只要我加緊幾步定能搶上,但此刻我寧可站着也不想坐下,因為我知道擁擠的環境意味着空氣混濁,尤其是在較低處,悶熱而又渾濁的氣息總會讓人覺得頭暈目眩。于是,我往一旁側了側身,在靠近車門的位置上站定,一手拉住把杆。很幸運,今天與我争搶這個位置的人并不多。下班後的人們紛紛往裏走去,探着頭,尋覓着是否還有空餘的座位,來解放他們辛苦了一天的身體。我轉頭看了看擁擠的車廂,又在車門關閉之前及時回頭,用力吸入一大口新鮮的空氣。我愈來愈覺得我的選擇是正确的,我很喜歡這個位置,至少它能讓我看看外面的風景,在一片相對不那麽渾濁的環境中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緒。

地鐵車門緩緩關閉,所有的人朝着一個方向輕輕地晃動了一下,接着,地鐵站就在我眼前飛逝而去。我的眼神追随着它飛逝的方向,腦子裏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前一刻地鐵站還存在于我的世界中,而下一秒地鐵站就這樣迅速抽離,挽也挽不住。這一場離別早已注定,可只有當它發生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覺到那種相隔兩處的悵然。但究竟是我選擇離開地鐵站,還是地鐵站選擇離開我呢?看似飛逝的地鐵站其實還在原地,仍舊是原來那個它,而随着地鐵離開的我,還能稱作是原來的我嗎?人與人之間的相逢與別離,也在命運的安排之中。分別之後的兩人,會選擇将彼此的記憶認真保留還是毅然忘卻呢?如果其中一人選擇保留這份回憶,而另一人選擇了遺忘,那麽是不是意味着,有一人沉浸于往事之中止步不前,而另一人卻轉身向前只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呢?倘若将那念舊之人看作是未變之人,那麽,遺忘之人是不是就因了記憶的消逝而重獲新生,成為一個全新的自我了呢?還是說,無論二人做出怎樣的選擇,他們都不會是原來那個自己了呢……

我怔怔地望着車門,發了一會兒呆,待回過神來時,又使勁搖了搖頭。“嗨,亂想什麽呢。”我笑着對自己說道。可那個奇怪的念頭就好像一棵小小的爬山虎,糾結、重疊、纏繞,不斷生發出新的藤蔓,逐漸攀上我的大腦。

覺察到腦袋有些發沉,我趕緊中止了腦海中這個無止境的奇怪念想。也就在那一刻,我感覺到那些張牙舞爪的爬山虎正在慢慢枯萎,牢牢攀附的藤蔓開始變得軟弱無力,從我的腦海中逐漸剝離,藤蔓上的葉兒開始紛紛下落,最後竟掉得一片也不剩。但即便失了氣力,這爬山虎的根,還是以極其頑固的姿态成功紮入了我的腦海,無法徹底去除。

為了避免這棵爬山虎的複蘇,我開始望着窗外,數着沿途所見的路燈,以此轉移我的注意力。其實我一直很喜歡這夜幕降臨的時刻,那一點一點的光亮,總讓我想起天上的星河,就像古詩中所說的,“疑是銀河落九天”。雖說這些路燈沒有銀色的光芒,但這微暖的桔黃色,卻頗有一種俗世的浪漫。尤其是在起霧的天氣裏,朦朦胧胧的一片,燈光便仿佛被打濕一般地在這夜幕中暈開,徜徉其間,只覺沉醉不知歸路。

地鐵車廂內的照明燈将人們的身影描上了地鐵車門的玻璃,那半透明的身影漂浮在那片星河中,宛若一個個幽靈。只不過,這是一群擁擠的幽靈,缺乏美感。

被擋住視線的我輕輕皺起眉頭,本來還打算将似玫說過的話重新梳理一遍,看看是否遺漏了什麽之前沒有注意到的線索,可那一個個白色幽靈卻讓我的內心有些煩躁。看來,現在理是理不成了。我嘆了口氣,索性掉過頭去,觀察起車廂內的情況——站在我身旁的是一個穿着白色校服的女高中生,她微駝着背,肩上背着巨大的書包,一手抓着把杆一手拿着英語線圈單詞本念念有詞,眼睛卻不住地瞟向斜後方那個同樣穿着白色校服的挺拔身影處,臉上泛起淡淡紅暈;穿着職業套裝和黑色高跟鞋的小姐眼皮在打架,精致的妝容拯救不了滿滿的倦意,身旁的男子憐惜地将她手中的鏈條包接過,讓她把頭枕在自己肩上;膚色黝黑的男人拎着一個大麻袋,身後跟着同樣黝黑的瘦弱孩子,那孩子警惕而又膽怯地看着四周,手裏緊拽着大麻袋,蜷縮在角落;穿着花褲子的大媽安穩地坐在博愛座上,腿上放着剛從超市搶購來的滿滿一袋食品,心滿意足地向身旁的老伴炫耀;一手掩在嘴邊一手拿着手機的平頭西裝男微微皺着眉頭,臉上複雜地交織着可憐與讨好,地鐵到站的晃動讓他差點摔倒,不過背後虎背熊腰的婦人成了他的救星,只是這位救星本能地發出一聲尖叫,平頭西裝男的臉色突變,匆匆道歉過後繼續朝着手機不斷解釋,點頭哈腰;一個穿着粉色吊帶連衣裙的漂亮女孩雙手環住男友的腰,熱烈地親吻着,絲毫不顧忌身旁的人潮湧動,旁邊座位上那個紮着雙馬尾的小姑娘好奇地歪頭看着他們,被一旁的母親好氣又好笑地喚回注意力……

我不曾認真看過車廂內的衆生相,此時卻不自覺地被他們所吸引,這些鮮活的生命熱氣騰騰地聚集在一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有着與這蕭瑟秋意全然不同的氣息。想到這裏,我竟然有些感動,即便空氣混濁,即便有些噪雜,但這種濃濃的生活氣息,這種随時都在發生的情感交流,卻能讓人感覺和這個世界更加貼近,體會到這個世界的脈搏正在不斷地跳動着。

出了地鐵站之後,我走過幾個繁華的路口,拐進通往茉莉巷的梧桐小徑。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樹葉的沙沙聲。一枚青白的月亮懸在空中,月光落在梧桐葉上,有些沉了,那葉子便飄飄搖搖地落向地面。我踩着落葉緩緩行走,在心裏默默回憶起今日和似玫的談話,想勾勒出一個更加血肉飽滿的眉太太。也不知怎的,地鐵上的見聞如一只鳥兒倏地一下從我的腦海中掠過。

看似圓滿的她,內心其實是有空缺的。俗世的溫暖,在她看來,應該也是非常珍貴的東西吧。

我突然有了個想法,我想幫助她,但絕非簡單的斬斷情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