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涯客荒郊遇百鬼 官老爺上任逢新事
且說張孟春離了崔大戶家後,見那攝魂羅盤上自己的一魂兩魄不知何時竟入了徽州地界,真是又驚又喜。又想到不知這魂魄究竟依附在何人身上,人海茫茫,不知何時才能尋到,又不禁犯起愁來。
這一日來在荊縣,只覺時光飛掠,四季輪轉,仿佛昨日才剛金風乍起,今日卻已寒風撲面。荒野寂寂無處投宿,便決定今夜露宿一宿。
是夜,郊外銀月懸空,野徑若白,滿目蕭瑟。張孟春收集些幹柴斷枝,盤腿坐在樹下,燃起一簇篝火,準備将口袋中僅剩的馍餅烤烤來吃,那一簇火種如汪洋之中飄搖星火,孤零無依。
她取下一個烤餅,瞧那黢黑表面不禁皺眉,将心一橫張嘴咬了一口,只覺硬邦邦與石頭無異,愁眉苦臉咀嚼一陣終是呸呸吐掉。
彼時那崔大戶家的山珍海味浮現眼前,張孟春在腦中細細品味,口中不由津液橫流,暗想若不是受這尋找魂魄之事所累,自己也不能遭受如此委屈。
想到此處,她狠狠瞪一眼旁側剛逮了只兔子大快朵頤的小銀,心情煩悶,披上件棉袍,翻身上樹而眠。
不知何時,一陣清風刮過,張孟春睜開眼睛,只見林中螢火翻飛,美妙異常。小銀不知跑去哪裏,她剛要喚它,忽聞一陣悠揚笛聲由樹下傳來。
她好奇俯身望去,只見樹下不知何時竟來了位年輕公子,正立于林間吹奏竹笛,那熒光仿佛通曉音律,環繞他上下紛飛。張孟春大呼神奇,細細觀他容貌,真真是珺璟如晔,雯華若錦,好一個楚楚谡谡的俊秀人兒,竟比那黃公子還要清俊十分。
張孟春忽而玩心大起想要逗弄他一番,于是翻個身,哎呀一聲墜下樹去。那年輕公子見一人失足墜下樹來,急忙搶步過去,伸手将人接住。
霎時風息聲止,張孟春窩在他懷中,擡眸撞見他一雙烏黑眸子正錯愕望向自己,他眸深幽幽如潭水,睫羽纖纖似鴉羽,直看得張孟春臉紅心跳,暗罵自己定力不足,究竟是我調戲他還是他調戲我?怎地自個兒倒先害羞起來?
“小春?”那俊秀公子伸開雙臂,恭敬與她保持距離。
“你認識我?”張孟春一陣驚訝。
“我見過你。”他聲線柔和,音似鐵碰磬玉,柔中藏剛。
張孟春上下打量他,只覺面生,訝異道:“幾時見過?”
他聲如風撫林梢:“在我夢裏。”
張孟春聽得雲裏霧裏,由他懷中掙脫,抱肩而立,“你叫什麽名字?”
“程煜之。”他語帶誠懇。
恰時一陣大風刮過,将兩人聲音裹進風中,她衣袂翻飛,如蛟龍狂舞,他身形卻愈發模糊,終如一縷青煙消散無蹤。
張孟春自夢中驚醒,只覺領口濕漉漉一片已被汗水浸透,她回憶夢中男子模樣,想起他竟說認得自己,只覺荒謬不已。轉念一想會不會是自己魂魄附在他身上緣故,又不由心驚。
恰在此時,微微響動疊起,由遠及近傳來。小銀正伏在張孟春腳下昏昏欲睡,忽聞響動,支楞起腦袋,警惕望向遠方。張孟春也側耳傾聽,卻不見風起,只聞草木沙沙不絕于耳。她心下甚是奇怪,便急忙翻個身,趴在樹上靜觀其變。
那沙沙聲愈發近了,伴随一陣飛沙走石掠過,霎時天昏地暗迷人眼目。張孟春見狀急忙将口鼻遮掩,再一睜眼,只見遠遠地過來影影綽綽一支隊伍。彼時浮雲掠月,銀光從雲層縫隙射下些許微光,她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一旁小銀也不禁瑟瑟發抖。
只見那土路之上,行有黑壓壓百十號行路之人,那些人中有的破衣碎褂,長發披散,有的身着五色壽服,目光呆滞,還有些身帶鐐铐,白衣血痕。這一行人飄飄而行,竟無半點走路聲響,只有衣袂摩擦路邊野草發出的沙沙聲不絕于耳。
百鬼夜行!
張孟春只覺一陣毛骨悚然,急忙在心中默念金光咒穩定心神。他将瑟瑟發抖的小銀提起揣入懷中,暗道中元已過,卻出現此等異象,難道鬼門未關?細細一想又覺無此可能,可此景象絕非尋常,有道是百鬼夜行之日,天下大亂之時,恐怕神州大地即将民不聊生。
正錯愕,忽聽大路上馬蹄噠噠由遠而來,土路上頃刻塵煙四起。張孟春心一沉,暗道三更半夜哪裏來的趕路人,此刻路過正好與前面那“一群”狹路相逢,豈不是羊入虎口?
思緒間果見三匹疾馳駿馬踏夜而來,千鈞一發之際,張孟春由樹上一躍而下,抖手甩出三枚定魂釘,釘不虛發,分別打在三匹馬身上,那馬霎時定在原地,馬上之人毫無防備,若非身手敏捷,好懸依勢跌下馬去。
“什麽人!”只聽一聲洪亮大喝劃破夜色,為首之人跳下馬背,見那三匹馬依舊保持騰躍姿勢,只是一動不動好似被凍住一般,不由大驚失色。
恰在此時,前方百鬼也聞聲轉過身來,張孟春吓得魂不附體,急忙跳上大道,自袖筒拽出一張符篆,咬破指尖将指血塗抹其上,掐訣念咒,一把火燒了,又将那符灰攥在掌心,在地上畫個圈連人帶馬圈在其中。
夜黑風高,那趕路之人正摸不着頭腦,見路邊冷不丁跳出個人來,行雲流水一通操作不知搞的什麽鬼,遂警惕心起,抽出單刀就要上前。張孟春見狀趕緊比劃個收聲手勢,又指指前方路上那烏壓壓一群,一副你們別看我,你快看他們的表情。
三人順着她手指方向朝前望去,只見大路之上不知何時竟起了無邊大霧,如煙如瘴,白蒙蒙一片。定睛一瞧,那霧中竟漸漸浮現出萬千鬼臉,恰時陰風過境,霧卻未散,只刮得草木沙沙作響,那三人吓得呆若木雞,渾身僵硬,好似木樁釘死在地上。
張孟春見他三人模樣不由好笑,忙指指地上符灰所畫圓圈,又指指自己衣袖,提示他三個快快遮住口鼻。那三人還算機敏,見狀也忙用衣袖遮住口鼻屏住呼吸,小銀蹲在張孟春腳下,也将腦袋藏入大尾之中。
衆人見那夜行百鬼停駐片刻,便又轉身朝前路而去,惴惴之心這才漸漸安穩,又過片刻,見那鬼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彌深夜色之中,這才徹底踏實,紛紛坐在地上大喘粗氣。
張孟春定睛打量那風塵仆仆三人,見為首之人三十出頭年紀,身高九尺擎天立,面色黝黑似羅剎,腮寬耳廓,二目如電,膀大腰圓,此輩将相之才,非富即貴,只是臉色發灰,眼圈發黑,許是連日奔波所致。身後兩個随從打扮,卻都身背單刀,不知作何行業。
那為首大漢抹把額上冷汗,也才顧上打量張孟春,見她竟是位女扮男裝的青衣姑娘,身側還跟着一只碧眼銀狐,又想起剛才那一幕經歷,心有所感,遂畢恭畢敬來在她跟前,拱手道:“在下朱達春,海寧縣人氏,多謝仙姑仗義相救。”言罷心有餘悸道:“在下自诩闖蕩江湖二十載,經多見廣,卻從未見過剛才情形,敢問仙姑,剛才我等是見鬼了不成?”
張孟春拱手回禮,“是,你們與我一樣運氣不好,遇見百鬼夜行。回去後沐浴焚香,三日後百穢盡除。”
“百鬼夜行?”朱達春倒抽一口冷氣,“若是沒有遇到仙姑,我等豈不屍骨無存?”
張孟春擺擺手,“那倒不會,只是吸魂掠魄,全屍還是有的。”
朱達春三人聽她如此輕描淡寫說出“吸魂掠魄”四個字,細細一想只覺腿軟。
張孟春走過去,将那三匹馬身上的定魂釘取下,揉揉傷口輕輕一推,那馬登時活過來,那三人如見神跡,又驚又喜,一齊來在張孟春跟前再次拜謝,感激不已。
“行路倉促無以為報,敢問仙姑尊姓大名,仙鄉何處,他日定當登門道謝。”
“雲游江湖,四海為家。舉手之勞,無足挂齒。”張孟春将小銀提起裝入箱籠,轉身擺擺手,“後會有期!”
朱達春見她要走,暗忖一瞬急忙道:“仙姑留步!”随即大步來在張孟春身側,低聲道:“實不相瞞,朱某乃海州城內李大富李老爺府上護院總管,此次出行荊縣是有要事在身。近來海州出了一樁怪事,多名幼兒相繼失蹤,一日清晨,李家年僅七歲的小少爺也不知蹤跡,朱某未曾查出任何蛛絲馬跡,只得私下動用黑白兩道關系,得知此事可能與那金蟬教有關,聽聞教徒近來屢在荊縣出沒,故此前來,查尋多日卻仍是一籌莫展。”
張孟春聞聽此言,眸光一凜,心道那金蟬教不就是小仙哥哥童大着了魔要去投靠的那一處麽?一路之上也聽聞種種傳聞,難道那金蟬教有什麽蹊跷不成?
“人口失蹤,為何不報官?”
“仙姑不知,彼時恰逢海州知州翟大人丁憂歸鄉,新大人又尚未到任,顧只得自行探查。”
張孟春聞言點點頭,“不知壯士告知此事,是何用意?”
四目相對,那朱達春并不想隐瞞,便道:“實不相瞞,在下見仙姑身懷絕技,又具俠義仁心,實在感佩之至,朱某與仙姑萍水相逢也算有緣,不知仙姑可願助在下一臂之力,共同找尋小少爺下落,事成之後,朱某與李家都定當重謝。在下愚鈍,覺察此事蹊跷,猜測其中恐有妖術邪法作祟,在下實乃尋常之輩,不懂零丁術法,恐不是那些妖人對手。”
“妖術邪法?”難道那金蟬教是挂着羊頭賣狗肉,專騙信徒的歪門邪道不成?張孟春平生最恨那些憑借術法坑蒙拐騙欺壓良善之輩,又想起自己離家數月,也不知小仙的哥哥童大究竟投了那金蟬教否,便是出于道義也該去查探一番,遂取出攝魂羅盤,見自己那一魂兩魄還在徽州境內暗兵未動,便心下安穩,點頭答應下來。
朱達春偶然得了如此幫手,興高采烈,如獲至寶,遂将自己馬匹讓與張孟春,自己與随從同乘一匹馬,四人往海州策馬而行自不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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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日陽杳杳,樹影橫斜,程煜之自睡夢中醒來,正盯着帳子怔怔出神。今日是他們一行人抵達海州州衙的第二日,一切尚未理清頭緒。
吃罷早飯,州衙的刑名周師爺前來拜見。周師爺名秉忠,海州本地人氏,今年四十有二,乃大正十四年的舉人,在海州州衙已當值十載有餘。
“給大人請安。”周師爺癯瘦身材,黃皮青須,談吐儒雅,氣質不凡。
“先生免禮。”程煜之輕笑回禮,昨日接印時初見,二人相談甚歡,程煜之對自己這位師爺尚覺滿意,之前還擔憂每日相處之人不甚合意該如何是好,昨日一見,一顆心也算踏實落回肚中。
“大人,徽州府許大人派人送來拜帖,明日前來拜見大人。海寧縣胡縣令與東海縣萬縣令送來拜帖,也于明日前來拜會。臨近颍縣、荊縣、青江縣也都送來拜帖,明日前來拜見。”
程煜之拿着厚厚一摞拜帖,沉思片刻道:“可是徽州府尹許大人?餘初到任上,本該先去拜見他才是,怎地他倒先來拜會,真是失禮之至,失禮之至。”
周師爺見狀笑道:“大人無需多慮,前任翟大人丁憂回鄉後,海州便暫由許大人代為管理。月初東海縣開采出一巨大晶礦,許大人恰在此處巡查,如今大人上任,故來拜會,也在情理之中。”
程煜之見他神色坦然,言辭真誠,心內明了,點頭稱是。暗道自己初來乍到,許多事情不甚明了,還需多向周師爺請教。
兩人正說話,門役忽來禀報,說城內鄉紳前來拜見新老爺。程煜之眸光一凜,頗有些意外。“這些鄉紳怎地不遞拜帖便來了?”
周師爺也面露不悅,道:“大人,這些鄉紳都乃海州城中富戶,多數是些鹽商,商賈之家,禮數不周,還請大人莫要見怪才是。大人若不願接見,學生去回了他們便是。”
程煜之掐起茶盞,揭開蓋子輕輕撥弄茶面漂浮的幾枚葉子,半晌淡笑道:“不必,諸位鄉紳誠意前來,就叫他們進來吧。”
門役應聲去了,周師爺眸光複雜深望他一眼,便立于一旁靜默無語。
過不多時,幾位鄉紳一齊進門拜見,吉祥恭維話輪班上陣,且個個帶着滿滿誠意有備而來。
末了,一位綢緞莊掌櫃起身來在程煜之近前,恭敬将一禮單呈上。程煜之接過打開掃視一眼,便将禮單合上放在手邊小幾上。
周師爺在一旁不動聲色細細觀察,見他年紀雖輕,卻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喜怒不顯于色,讓人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不禁感嘆這位大人果真是打京裏來的,見過大世面,可同時卻又不免有些失望。
待衆鄉紳走後,周師爺也要告退,程煜之見狀急忙叫他留步。
“師爺稍等。”他起身來在周師爺身側,低聲道:“你将衆鄉紳送來物品悉數封存在後院倉庫,以備衙署不時之需,倉庫鑰匙師爺保管好便是,無需交由他人。”言罷,遂将那禮單遞給他。
周師爺意外不已,怔怔望向他,但見面前青年淡淡一笑,如和風霁月,平易近人,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開口,暗道新官上任,鄉紳拜禮,古皆有之,以往官員對待此事均是将那禮單上金銀珠寶據為己有,唯獨這位大人如此處置,此舉既不駁衆鄉紳顏面,又不壞歷來“既成”規矩,真真辦事兩全。
原想這位大人如此年輕便上任知州之位,定是在京中托了不少關系,花費不少銀兩才得以成行,本人并非有何見地,如今看來,這位大人卻與其預見的完全不同,思緒至此,動容接過禮單,躬身退下。
翌日,天高雲淡,程煜之早早起來,梳洗已畢,坐在二堂書房飲茶等候。辰時,門外衙役前來禀報許大人到了,程煜之整理官服,親自與師爺出門相迎。
官轎早已到了州衙門前,程煜之親自上去挑簾迎接,恰時那位許大人含笑下轎,程煜之略一打量,見這位大人雖已到了知天命年紀,卻生得青春異常,一如三十出頭一般,他身高八尺,清瘦身材,一身紫色袍服在身上挂着,微風拂過,悠悠蕩蕩。再往臉上瞧,白皮青須,一雙細眼微微眯縫,難辨清濁。
程煜之忙将許大人迎進府內二堂書房,奉為上賓,看座敬茶。來回幾番官場客套,他察言觀色,感覺這位許大人雖不是位容易親近之人,倒也有幾分文人風骨。
許大人走後,所轄東海縣、海寧縣及臨近縣官陸續前來拜會,一日光陰轉瞬而逝,又到了落日染窗,炊煙袅袅時分。
晚風微涼,程煜之伫立院中,望向鬥拱飛檐外那一隅天際,心道若是此生如此度過,雖波瀾不驚卻能保家人平安,此生便也無憾了。
思緒至此,只覺有些疲累,剛要喘口氣,忽見隋班頭急匆匆而來,原來是本地三名住戶前來報案,自稱幼子無端失蹤。
程煜之聞言不由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