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遇不平俠士勇相助 杵臼交英雄惜英雄

今日的茶攤熱鬧非凡,大清早便大呼小叫,引得過往行人無不駐足觀瞧。

程煜之三人走近一看,那矮胖的茶博士正叉腰與一過路人吵架,與他吵架之人是個紅臉漢子,身高八尺,黝黑壯碩,高額長颚,闊耳方腮,一身漿洗發白的麻布衣褲,補丁摞着補丁,通身上下一副窮苦農戶打扮。

細聽才知是那紅臉漢子嫌棄茶博士賣茶太貴,罵他趁火打劫,是個兩條腿的吸血蟲。茶博士則譏諷他窮鬼一個,哪裏涼快哪裏待着。

可路過的大多是“窮鬼”,茶博士一番譏諷引來衆怒,再加上紅臉漢子一番義正言辭,引得過路行人幫腔起哄,好不熱鬧。

茶博士寡不敵衆,大汗淋漓,邊吵吵邊拿項上手巾擦汗,氣勢上明顯落了下風。

程煜之見場面失控,上前勸說雙方各退一步。茶博士見他面熟,便大言不慚道:“各位,各位,這位客官便是我的回頭客,若是我這裏茶貴難吃,這位還哪有回頭的道理?”

衆人聞言齊刷刷望向程煜之。

程煜之面沉似水,想這桐山縣位于徽州邊境,山高皇帝遠,幾乎成了三不管地界,且這茶博士敢于此地開設昂貴茶攤,卻也是個随方就圓,見風使舵之人,遇見有權有勢的茶客便折價銷售,遇見那過往公幹的差官衙役甚至免費贈茶,只有遇那平民百姓才愈發變本加厲起來。

他心下憤懑卻面上不顯,幹笑兩聲,讓那茶博士趕快上壺茶湯,解決幹渴之急。

見沒熱鬧看,聚攏的人群漸漸散了,那紅臉漢子偷眼打量程煜之半晌,也背起行囊準備上路。

程煜之見狀,急忙起身來在他近前,拱手笑道:“這位兄臺,小弟有意請兄臺飲茶一盞,兄臺可否賞光同坐?”

紅臉漢子一瞬詫異,繼而面露鄙色。“嘿,那瓊漿玉露俺這窮人可喝不起!謝過,走了!”言罷,氣哄哄大踏步往官道去。

程煜之一笑,朗聲道:“兄臺,人在江湖,難免身不由己,有時候意氣用事,效果不僅适得其反,且更添艱難,但有些辦法若能随緣妙用,卻能更勝一籌。”

那紅臉漢子聞言停住腳步,轉身狐疑望他,只見程煜之正朝他禮貌颔首,朝陽下,一雙眸子灼灼逼人。

半盞茶功夫,紅臉漢子便與程煜之相談甚歡,頗有些相見恨晚之意。

他姓元名鐘,乃徽州本地人氏,祖上三代務農,如今大旱,莊稼顆粒無收,農戶便都換了行當,有的改作獵戶,有的出門行商,還有些人無以為業,便投了那金蟬教。這元鐘此次出門便是為了尋他那投了金蟬教的表弟。

程煜之聞聽他是本地人,便将昨夜遭遇和盤托出,請他帶路去往桐山縣衙前去投案。

“竟有此等事情?”元鐘大吃一驚,幾乎拍案而起。“天理昭彰,這還得了?程公子,桐山縣城距此地約麽二十裏路,咱們騎馬晌午便能趕到!”言罷,他指指道旁柳樹下拴着的一匹瘦弱老馬。

程煜之見那匹馬毛糙尾短,一把骨頭,似是農家事農的老馬,不由憂心,可事不宜遲,馬老總比沒有強。

他許了茶博士二兩銀子,囑咐他照顧好王媽媽和鳴兒,現付一半,待他返回再付尾金。

茶博士拿着一兩銀子歡天喜地去後廚給兩人備飯,王媽媽和鳴兒本不同意程煜之只身前往桐山縣衙,可又別無他法,只得憂心忡忡目送自家少爺和元鐘上馬遠去,兀自擔憂自不必說。

且說那元鐘快馬加鞭,老馬雖衰卻尚有餘力,帶着兩人一騎絕塵,晌午時分便到了桐山縣衙門前。

縣太爺姓汪,正靜坐花廳用飯,聞聽有人告狀,心中略感不悅,卻也只得換了衣裳來在二堂傳喚。

片刻功夫只見衙役帶進來兩人,一個清隽卓然,卻眼角眉梢帶着鋒棱,一個農戶打扮,黝黑高壯卻目光灼灼,并不憨笨,二人均是相貌堂堂,不卑不亢。

汪縣令觀顏辨色,看他兩人神态,也不知是何來頭,卻也不敢輕易怠慢。

程煜之見過禮後,向汪縣令将昨夜遭遇細細說了,請他盡快派兵前去查探,解救老黃和老鄭二人。

那汪縣令乃一耿介縣官,聞言問詢半晌,便派遣四名衙役跟随二人前往那若虛觀查探虛實。

馬不停蹄,直到午後時分,一行人這才趕到若虛觀。彼時日光尚盛,照得遍地明晃晃,一衆衙役執刀沖入觀中,四處搜尋并無人跡。

程煜之憑記憶帶領衆人前往那破敗後院,一見院中确有十數個黑漆漆壇子,不禁駭然。

衆人匆匆上前打開壇口,見那壇中景象後,便是那經多見廣的衙役也吓得面色蒼白,不禁手抖。怪異如斯,真是聞所未聞,更是見所未見。

衆人七手八腳将那壇中人悉數搬運出來,見衆道士氣息皆無,看樣子早已亡故,且身軀輕飄,好似空了的口袋,只有昨夜入壇的老鄭和老黃二人尚殘存一絲生氣。

元鐘不知從何處拎來一桶涼水,一瓢涼水兜頭澆下,老鄭和老黃堪堪醒轉,只覺頭昏腦漲,惡心異常,哇的嘔了一地。

衆人驚睜二目,只見那青石板地上的嘔吐物中,幾條肉色扁身蟲撓着長腿,翻騰幾下便被日陽曬得蔫了,最後化為一灘膿水,嘶一聲滲進石板地裏。

老鄭和老黃吐完緩過神來,都言是被那夥妖人塞入壇中後,又灌進一碗藥湯似的苦水,再往後便混混沌沌不知人事了。

“我滴乖乖,這究竟是個甚玩意?”元鐘用腳踩踩那幾攤痕跡,凝眉沉思,随後跳過矮牆垛尋了一塊大青石,搬起朝其中一口黑壇砸去。

只聽咔嚓一聲悶響,壇肚被砸個大洞,一股綠水随響奔湧而出,水中無數肉蟲一齊沖刷出來,掉在地上翻滾掙紮,片刻化為膿水散去。

元鐘恨恨拍手道:“嘿!這毒蟲狀似哔蟬幼子,我看與那金蟬妖教脫離不了幹系!”

“金蟬教?”程煜之記得在河南府地界時仿佛聽過此名,又聽他兩次提起,不禁好奇。

其中一名孫姓衙役聞言也過來搭讪,從他二人言語中,程煜之得知那金蟬教本是源起荊楚地區一小衆教派,信奉無生老母,信徒以修煉至無生無死之境界為目的,神出鬼沒,行事詭秘,可卻不曾讓官府抓住任何把柄。近些年兵戈四起,禍亂叢生,又加上天災人禍,導致信奉之教徒激增,範圍也愈發廣泛。

程煜之想那昨夜妖人不管是否金蟬教徒,所做之事都令人發指,若不是那黃仙及時提醒,若沒有那小道士幽魂前去相助,自己和王媽媽鳴兒三人恐怕已遭毒手,一行人就此交代,如同針入大海,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再尋不到蹤跡。

想到此處,不禁毛骨悚然,後怕連連。

他雖不知那群妖人意欲何為,卻暗暗覺得此法兇險,定是禍患。且他曾在些閑話野史中讀到過類似手法,那南蠻夷疆之地擅用巫蠱毒害人畜,此法陰毒相似,若不遏制無疑養癰遺患。

“可惜被那群人逃了!”程煜之長嘆一聲,來在那小道屍身前拜了三拜,多謝他在神魂彌留之際還救了他們性命,将來若有機會,一定替他們一衆師兄弟做足幽醮法事。

人死為大,入土為安,衆人尋了道觀後的一處僻靜地方掘了幾處坑穴,将那道士屍體悉數埋入其中。

事畢又到了落日銜山之時,衙役回去複命,程煜之和元鐘拜謝過後,将前院寮房中行李箱籠裝入馬車,收拾妥當出了山門,回身将那厚重大門輕輕關掩。

彼時夕陽餘晖将整個山門紅牆層層暈染,四野寂靜,一派歲月靜好。

程煜之擡頭望那金光燦燦匾額,想起昨夜命懸一線的驚魂夜,不禁怔怔出神。

随後四人兩車策馬下山來至茶攤,王媽媽和鳴兒正焦心等候,見自家少爺和那紅臉壯士平安反轉,還救出兩名車夫,不由喜極而泣。

程煜之将先前許諾的尾金交予茶博士後,在他耳畔竊竊私語了片刻,又從懷中取出什麽給他看了一眼,只見那茶博士的臉色一瞬又紅又白,又驚又疑,竟比那南戲的花臉還要好看十分,直到幾人打馬走遠了,還愣在原地怔怔出神。

且說這一行六人,馬不停蹄到了桐山縣城,在城中尋了一間客棧安頓下來,神思松弛,這才感覺渾身上下酸疼乏累,竟無一處不痛,恨不能與那床板綁在一處,長睡不醒。

程煜之遣客棧夥計尋來城中郎中為兩位車夫診治,只說并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一切安排妥當後,衆人囫囵睡了一宿,多日疲憊一掃而光。

程煜之誠邀元鐘多留幾日,想要好好款待一番,以感謝他的仗義相助。無奈元鐘急着去尋表弟,只願再留一宿,程煜之不便挽留,便令店小二将店中好酒好菜端進房中,兩人把酒言歡。

程煜之斟滿酒杯,舉杯相敬。“元兄,此番全憑兄長仗義相助,在下感激不盡,一切皆在酒中。”言罷,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元鐘見他如此痛快,便也舉杯共飲,三杯酒下肚,更是打開話匣子。

“程賢弟,我元鐘雖是個粗人,卻還有些血性,大丈夫路遇不平還知嫉惡如仇,拔刀相助,感激的話自不必說,你我相識皆因投緣!”

元鐘言罷,又幹了一杯酒,“賢弟,先前你說去海州投誠,不知意欲投誠何人?現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當官的大多貪腐為已,官聲甚差,哪管百姓死活!”

言罷無奈搖頭,“不過時逢亂世,你一翩翩佳公子,一看便知出身富貴,卻能有如此胸襟抱負,真真令人感佩之至!”

程煜之聞他所言,神色微赧,剛想說什麽,卻聽元鐘又道:“對了賢弟,剛才你與那茶博士竊竊私語個什麽?他怎地那樣神色?那勢利小人,你還給他銀子,愚兄對此可頗有微詞吶!”

望他黝黑一張臉因不悅又黑了三分,程煜之不禁莞爾,心道這位兄臺的确是個一沖性子的爽利人,與此人交往直來直去,比那些表裏不一的讀書人不知痛快多少。

想到此處,他執壺将元鐘面前酒杯斟滿,道:“我對那茶博士道,這天災旱年,你不僅不知體恤民生,還要哄擡物價,大發不義之財,于情理不通,于天理不容,在下平生最恨你這等趁火打劫之徒,如若不知悔改,我定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言罷,淡淡一笑,自懷中掏出一張告身狀,遞到元鐘近前。

元鐘瞪大雙眸望去,只見眼前一片烏黑墨字和鮮紅大印,他本大字不識幾個,卻碰巧認得上面的“委任”二字,猜猜蒙蒙後臉色大變,盯着程煜之道:“愚兄眼拙,賢弟莫不是新上任的大官不成?”

程煜之一笑,“朱兄,先前相交不深且時間緊迫急于救人,只得與兄長假說是去海州投誠,實不相瞞,小弟實則是赴海州州衙上任。兄長待我摯誠,弟願将實情和盤托出,還望兄長莫怪。”

元鐘須臾愣怔,随後激動不已騰地起身,将身後杌凳咣當掀翻在地,朝程煜之便要下拜。

“啊?啊呀!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知竟是知州大人!剛剛出言不遜,還請大人莫怪。”

程煜之滿眼含笑将他扶起,端起酒杯道:“兄長,此刻小弟尚未上任,你我不過江湖中一對難兄難弟而已,如此杵臼之交,千金難換,兄長無須如此。”言罷又将杯中之酒飲盡。

元鐘觀他明眸含笑,神色坦然,并非虛情假意之徒,便也不再拘謹,将酒杯掐起一飲而盡。

此處把酒言歡自不必說,次日天明,元鐘辭別程煜之,繼續去尋表弟下落。

上路前,程煜之贈銀五十兩,并将自己馬車上壯碩馬匹贈予其用,元鐘感動不已,而後依依惜別。

考慮兩名車夫身體依舊虛弱,程煜之便決定繼續留在客棧将養兩日,之後整裝上路,繼續往海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