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回房內取了劍,就按照先前約定好的來到演武場。
此刻夜已半深,演武場有零星幾個人影,朝靈四處觀察一番,心知大庭廣衆不好行事,便上前道:“夜已深了,演武場上不得喧嘩,怕是不好練劍。”
三名弟子看她神情燦爛,也跟着道:“是啊,那當如何?”
沒等三人再回答,朝靈又主動提議:“後山僻靜,我們不妨到那邊去,也不會吵到人。”
後山僻靜無人,要是發生了點什麽肯定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提議可樂壞了三人:“那就依師妹所言。”
朝靈輕笑一下,自顧自帶着三人往後山走,偶爾和三人攀談幾句,顯得興致勃勃。
而與此同時,一道身影正跟在不遠處,悄無聲息,渾身上下隐隐散發着不悅。
無罪淵的沉淵帝君第一次幹這種偷偷摸摸跟蹤別人的事,表情不太好,尤其在看見朝靈領着三人去後山的時候,他臉都黑了。
羊都快入虎口了還樂颠颠不自知,旁人提醒那麽多次,她全當耳旁風。
朝靈東拐西拐一陣,終于停下。四周僻靜無人,樹木高大蔥郁,輕易不會被人發現。
“幾位師兄,我們就在這裏練吧。”她興沖沖取出劍,看着遠處三人,笑容靈動無害。
月光朦胧,氣氛甚佳,肅清宗三人對視一眼,然後笑着看向朝靈:“師妹,你修煉這般勤奮,受苦良多,師兄們看在眼裏,都心疼你。”
朝靈垂下眼,無奈道:“誰讓我天資不足,只能靠努力。”
“其實……提升修為的方法也不止一種,師兄們在肅清宮時,曾在藏書樓習得秘法,最适合師妹這樣體質。”
朝靈興奮道:“真的嗎?什麽秘法?”
那人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心良苦道:“雙修之法。”
朝靈便沉默了,她不再多言,似乎糾結,又像是害羞。
三人見她反應,以為有戲,又抓緊時間表明心意:“其實山門口初見,我三人便對師妹一見傾心,日夜思念,又唯恐被你讨厭,此刻月夜之下,我等情難自禁,朝靈姑娘……”
他話音未落,朝靈又問:“喜歡我啊?有多喜歡?”
“日思夜想,寝食難安。”
朝靈又問:“那我好看嗎?”
三人一愣,又連連點頭。
豈止是好看,月下美人明眸善睐,明明是還是半大的少女,神情稚嫩天真,一舉一動間卻早已勾得人挪不開眼,叫人恨不得捉回去鎖在房中,日夜愛憐。
朝靈輕輕一笑,目光澄澈,話鋒卻一轉:“可惜了,朝靈并不喜歡三位師兄。”
她态度轉變地太快,三人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愣愣地問:“……為何?”
朝靈卻不以為然:“你們喜歡我,我就要喜歡你們嗎?再說,你們深夜邀約我出來練劍,到底是情難自禁,還是心懷不軌?”
龌龊念頭忽然被戳破,三人臉色頓時沉下來。
她平時明明天真好騙,跟誰都能走的樣子,為何此刻卻如同換了一個人,刻薄如斯。
還是說她從一開始就在裝?
“哼,”三人反應過來,臉上那副笑容卻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在虛僞假面下的真情實感,“說得倒是輕巧,你若真沒有那個意思,那平時裏上課,你又為何要刻意勾引?”
朝靈:“嗯?”
她話都不曾主動和三人說過,何來“刻意”二字?
“若你真沒那個意思,今夜早知我等心懷不軌,為何不早點拒絕,反而大方答應?承認吧,你若不是欲求不滿的浪貨,為何要帶我來後山?身上又為何會有大妖印記?莫不是早就成了多少人的公用爐鼎,還裝什麽清高潔白?”
朝靈一愣,她沒想到這三個人臉皮厚到這種地步,身出名門正派,堂堂仙門弟子,為人卻如此不堪,出言不遜。
她冷笑了一下,身後長劍微微出鞘。
“你等着。”
半個時辰後,名門正派的肅清宗弟子,兵器散落一地,慘叫怒罵聲響徹整座後山。
“你——快點放我們下來!否則我們不會放過你的!”
朝靈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聞言擡起手裏的彈弓,瞄準倒吊在樹上的三人:“罵人?好,每人獎勵一下。”
三人早就鼻青臉腫。
“你有本事放我們下來,勝之不武,算什麽君子!”
朝靈又每人獎勵一石子:“我非君子,況且你們方才三個人一起都沒打過我,再來一次又有什麽意義呢?”
朝靈腿上放着劍,手裏舉着彈弓,聲音輕快天真:“你們最好想好了再說話,我現在規定,你們只要有人多說一個字,每人打一下;敢鬼叫一聲,每人打五下,一人出聲,三人挨打,連坐哦。”
“你——”
剛說一個字,朝靈就毫不猶豫,“啪啪啪”三下響過之後,肅清宗三名弟子的腦門上都多了一塊紅印。
“你們得感謝我彈弓打得精湛熟練,不然一個失手,打瞎了各位金貴的雙眼,成了廢人,蒼雲明天就趕你們回村種地。”
三人立馬噤若寒蟬。
朝靈滿腔怒火還在懷裏燒着,總覺得哪裏不舒服,又往三人身上招呼了幾下。
“我們沒有說話,為什麽還要打我們?!”三人不滿。
朝靈冷笑,繼續往彈弓裏填石子:“你管得着嗎?”
石子細小,朝靈又沒下死手,傷不了人,只不過三個大男人被一個小姑娘吊在樹上打,未免屈辱。
“你、你別欺人太甚——”
朝靈聞言停手,似乎是在思考,三人沒繼續挨打,終于松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松到底,就又縮回去了。
朝靈接下來的動作讓三人直接炸開:“你要幹什麽?!”
朝靈:“生火,烤豬。”
她在三人底下堆了幾塊木頭,指尖捏了生火的法訣,木頭很快就燃燒了起來,意識到朝靈是動真格,三人的表情徹底變了。
“不要生火……眼睛會被熏瞎的,朝靈姑娘,我們給你道歉,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
“是啊,我們只是一時…一時鬼迷了心竅,朝靈姑娘,高擡貴手,不要和我們計較!”
朝靈沒理他們,只是自顧自生火,火苗伴随着黑煙往上飄,三人方寸大亂,求饒的,破口大罵的,吵成一團。
她盯着火苗,對三人的聲音充耳不聞,良久才注意到不遠處有道身影慢慢走了過來。
待她看清,十四已經走到了她身邊,對方臉色不太自然,似乎是正在消化面前的場景,半晌才開口:“要下雨了。”
朝靈沒好氣:“關你什麽事?”
十四沒說話,只是把目光看向倒吊着的三人,朝靈卻忽然感覺興致缺缺。
對方不可能大半夜來後山散步,方才發生的事,十四肯定都看見了。
她今晚已經把這三個人教訓了一頓,心情卻奇差,不想看見任何人:“你也是來找他們尋仇的?那正好,他們交給你,我先走了。”
話畢又回頭看樹上三人:“若非來時師兄叮囑,不然你們今晚就不是被揍這麽簡單了。”
話音剛落,那抹惹人遐想的身影再不停留,一轉眼就消失在了不遠處。
十四站在原地看人離開,半晌才回頭看向面前三人。
那三人以為他偶然路過,頓時覺得救星來了:“十四兄來得正好……先幫我解開繩子,方才我們被那個瘋丫頭無緣無故欺辱一通……”
他話還沒說完,聲音忽然卡在喉嚨裏,他驚恐地看向地上那人,卻發現對方的神情冷得就像冬日寒冰。
“你們還有臉求我。”
男人聲音淡淡,他怔了一下,随即眼前的場景就變了。
他看見赤紅的熔岩滾滾流下,全身上下像是要被高溫融化,熔岩裏翻滾掙紮着瀕死的厲鬼,天空盤旋着醜陋怪異的飛鳥,地面上妖魔橫行,而他站在其中動彈不得,看着成千上萬的帶着熔岩厲鬼撲向自己,妖魔大張的血口馬上就要将他吞噬。
他再也忍不住,恐懼地大叫出聲,可是一切都無濟于事,他只能眼睜睜怪物撕開他的皮肉,惡鬼掏出他的腸子。
“不要——”慘叫聲凄厲駭人。
意識回籠,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影,雙目失神,下一刻,他感覺到自己全身發抖,而自己身旁的兩人早已面色灰敗,僵如死屍。
十四微微擡手,似乎要再來一次,他的鼻涕眼淚卻忍不住往下掉:“對不起,我們以後再也不敢了……饒了我們……”
十四充耳不聞,下一刻,煉獄之景又出現在眼前。
如此反複幾次,肅清宗弟子們終于崩潰了。
他怕死怕得太厲害,哭得一塌糊塗,哪裏有仙門弟子的形象,十四嫌棄至極:“再有下次,我就送你們進去。”
送去給厲鬼撕咬,妖魔吞噬,被生啖血肉,求死不能。
最冷淡的語氣,說着最殘忍的話。
“不…不敢,”他唯唯諾諾說完,聲音顫抖,再擡頭時,眼前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朝靈還沒回到清風居,天果然下雨了,她抱着劍氣呼呼地回了房間,連淋濕的衣服都懶得弄幹。
雖說她教訓了那三人,但心底總覺得不爽,看什麽都想打兩下洩洩憤。
沒過多久,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她沒好氣地打開門,卻看見十四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
朝靈:“跟蹤我的事還沒找你算賬。”
現在你還敢到我面前來?專門來挨揍是吧。
十四卻不可置否:“你方才收了我當小弟。”
朝靈挑眉:“然後呢?”
十四神色平靜:“下次要打什麽人,讓我去。”
朝靈愣了一下,她心裏忽然湧過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随即不可置信:“可是你那麽弱,劍術長老的木樁人都打不過?”
十四:“……”
感覺到對方的無語,朝靈話鋒一轉,又笑起來:“沒關系,你是小弟,我可以保護你的,再說了打人這麽粗魯的事情,怎麽能讓你來呢。”
十四沒有回答,反而注意到了別的:“你不高興。”
朝靈抵賴:“沒有!我剛才教訓完讨厭的人,正高興着呢。”
打了勝仗的将軍會難受嗎?不會。
十四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深且沉靜,明明兩個人才認識幾天而已,朝靈卻覺得對方熟悉到反常,那些明明不該暴露的委屈情緒頃刻間就被對方的眼神瓦解。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最後還是慢慢拉下了嘴角,聲音裏的快樂忽然被抽走。
“可…可是他們罵我了。”
明明她什麽都沒有做,卻莫名其妙挨罵。那些下流不堪的言語,毫無預兆地朝她丢來,追究起原因,只是因為她和旁人不同。
那個想賣她去夜雨閣的牛鼻子如是,星羅門挨打的弟子如是,肅清宗三人亦然。
朝靈想起這個就想打人。
她身上還半濕着,神情低落下來時格外動人,方才暴躁揍人的小美人變成了楚楚可憐的小美人。
十四神情微動。
他說不出安慰的話來,他也沒安慰過別人,人類的情緒複雜難懂,他并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他動了動嘴唇,剛想說點什麽,朝靈卻兇巴巴道:“老大難受的時候,跟班不該安慰一下嗎?”
十四終于敗下陣來,低下頭認真問:“怎麽安慰?”
朝靈第一次見這麽呆的人,簡直比雲間那群沉迷練劍的師兄們更甚,他甚至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想到這裏,朝靈的怒火終于消去一半。
行吧,既然跟班膽小,那老大有必要對他進行教育。
“我要你明天陪我去後山。”
十四沒問她想幹什麽,只是點頭:“可以。”
得到十四的同意,朝靈另一半火氣也消了,她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新收的小弟話少人又乖,一看就是那種你拉着他去闖禍也會毫不猶豫答應的人,她那點委屈也頓時煙消雲散。
“那你先回去,咱們明天見……”她話音剛落,十四忽然貼身靠了過來,離她很近。
擡頭卻見十四神情淡定,垂着眼睛看她的頸側,朝靈一瞬間有點僵硬:“怎…怎麽了嗎?”
十四沒理她,只是在朝靈越來越快的心跳聲中慢慢伸手,冰涼的指尖撫上滾燙的皮膚,帶來一陣輕微刺痛。
他的聲音如昆山冷玉:“你流血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