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浱對我帶回蕭瑟的事一無所覺。

我把這稱為“暴風雨前的平靜”,可是這平靜的時間大大超過了我的預期。

我不認為他是轉性了,也不認為他手下的特務是白養着玩,我總覺得他沒有罵我一頓肯定是有更大的陰謀詭計。

赤血笑話我:“我活了這麽多年還沒見過盼望着被上司罵的。”

我憤怒地向他腦門上擲了一個果子。

他說的也不算全錯,慕浱不罵我我覺得不太踏實。

坐立不安的我讓赤血出去打探消息。

這一打探果然就出事了。

“什麽!慕浱要依照花族風俗納金葉為妾!”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我的耳朵出毛病了。

“也不算吧,尊上只說讓她住在府裏,未給名分。”

照理說我該慫恿他納妾暗戳戳發動谏官參他個貪歡好色私德不修,特別在一夫一妻制的正統更是能一石激起千層浪,但是我覺得這不夠勁爆,不足以置他于死地。何況慕浱那個心機男不知道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萬一已經挖好了坑等我跳呢?

據小道消息稱,慕浱在下值途中“偶遇”金葉,好巧不巧的是金葉的馬車不知道哪個部位出了問題,直接跌進了慕浱懷裏。

嗯……這概率真是不小。

若是在正統之類民風曠達的族,男女抱一抱自然沒什麽,然則這事擱封閉落後的花族可是件驚天動地頂頂要緊的大事。男子倒沒什麽,女子卻往往清譽受損,無法嫁得好人家。

根據我的推斷,慕浱大約是被道德綁架了。

只要他沒有道德,金葉就綁架不了他。我嘆了嘆慕浱竟還有道德可言,又順帶把這混賬風俗吐槽了千遍萬遍。金葉進府對我而言實在是大大的不利,卻又無奈地發覺自己其實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幹等着不作為。

我的一腔熱血沒等來慕浱的召見,請求見他一面也被駁回。金葉的貿然進府對我來說是弊大于利,一句枕頭風勝過萬語千言,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只怕未來的日子愈來愈舉步維艱。

我滿腹心事地合衣而眠,幾度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也無法入睡,直至天明。

我把蕭瑟留在身邊做了個梳頭侍女,因着她柔婉恭順的性子與我頗為談得來,更兼她略通文墨,便時常帶着她與我一同上值。她像往日一樣同我一起去大牢,就在從我院落到大門這不遠的幾步路,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怕什麽來什麽”。

金葉搭着侍從的手遠遠走來,以袖掩口咯咯嬌笑:“喲,這不是那日的刁蠻小民嗎,怎的也在此處?”

好家夥,我活了十九萬歲見過綠茶婊紅茶婊龍井婊菊花婊,還頭一次見這樣一上來就罵的。

我不願與她糾纏,更深切明白她與慕浱的男女關系至親至疏,遠非我一個部下可比,遂沒同她發飙:“你我都是為尊上辦事,何必咄咄逼人呢?”

她面上的笑愈發清甜嬌豔,芊手撫過鬓邊華豔珠翠:“咄咄逼人?你不過是個灑掃侍奉的婢女,我是要整治你,怎麽就咄咄逼人了?”

婢女!我覺得這個劇情走向很對我的胃口!

我一挑眉,笑而不答,等着她跳坑。

哪知蕭瑟沉不住氣壞了我的事:“你怎麽對我們主子說話呢?”

姑奶奶,我這邊正醞釀情緒呢,你這麽一攪和我還怎麽接詞!

“主子?”金葉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關鍵詞,上挑的眼角盡顯嬌媚,“你是尊上的姬妾?”

這劇情雖然改了改,到底還是可以接受的!

我剛剛扯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來,蕭瑟就再度發聲了:“你別亂說!”

金葉眸光一厲,一個巴掌直劈蕭瑟面門。我不料她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出手,便給了她可乘之機。

她那一掌下手不輕,就算她修為不高也用了七成內力,加之她指甲鋒利,蕭瑟臉上立刻破皮見血,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腫脹起來。

“你有毛病吧!”我怒目向她,凝了法力為蕭瑟療傷。

她不屑地冷哼一聲,不怕死地火上澆油:“她對我不敬,我打她合情合理。”

好,好一個合情合理!生命本來就有盡頭,她還偏偏抄近路,這就怪不得我了!

在我正按捺不住的這個當口心頭頓生一計,我可以正巧趁此機會對她略施懲戒,以試探慕浱對她究竟是何意,更為自己立威。思及此,我陰測測地盯着她,一手大力扯過她的廣袖,一手随意将她的臂膀一折。

“放肆!你做什麽!”她在驚惶之下拼命掙紮,幾個侍女也上前欲阻攔。

然而我就算再弱雞也不會制不住她們。

我順手打出一道仙障,一手不斷往她手臂關節處灌注法力。

在監牢時我曾目睹過慕浱撕下犯人手臂,那如今我斷了她臂膀想來也并非難事。

我深知慕浱的內力至深至純,我的氣息內功修為皆不如他,如此便唯有以快取勝。

“南昭!”一清冷男聲喝止我。

我整個人如遭雷擊般一顫,瞬間失了章法,施法的動作也緩了下來。他眼疾手快破開我的仙障,細細查了金葉的傷勢将她護在身後,繼而斥道:“你是越發瘋魔了!下手沒個輕重!”

我冷冷一哼,毫不客氣回怼:“我給她臉面了,她無顏,我能奈之何!”

“她如今多大,你又多大了!”他目光如炬,毫不留情斥我,在大庭廣衆之下。

慕浱一向日理萬機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我心頭疑雲更重,難不成他二人是存心設計我?

那目光簡直讓我無所遁形,如冰淩般向我射來,我整個人如墜冰窖,浸得周身發寒。

完了,戲做得過頭了,這下玩大了!

穩住,冷靜機智如我!

我将計就計,索性做戲做全套:“我怎麽樣你管不着!我是神尊的幺女,犯錯自有父尊母後管我,不用勞煩您!”

這話一說我就後悔了,我的用詞太過刻薄,直指他多管閑事且牽扯到他父母雙亡的隐痛。

這年頭本來當梨園子弟本就不易,更何況我還沒有戲本直接就演,不出岔子才怪。

如我所料,他遽然變色,卻又很快沉寂,唯餘靜默。

我嚅了嚅唇,未發一言。

他不置一詞,也不罰我,只将我拘禁在院中,對外一律宣稱我生病需靜養。

蕭瑟到我跟前哭了幾次,口口聲聲請罪說是她多事反倒連累了我。我同她講讓她不必自責,原就是我的過失,她卻哭得更兇。次數多了我也心生厭煩,不再多留她在身前,如此一來身邊連個說話的人也無。

所幸赤血倒是能給我帶來些新鮮話兒。

他着力添油加醋地同我講金葉得知我真實身份後的驚慌失措,我知道他想逗我笑,但是我真的笑不出來。

最後他看着我這副模樣大約于心不忍,勸慰道:“将軍,你要快些好起來,英傑的事還沒審理完,你這樣待在房中做個瞎子聾子,神尊和正統可怎麽辦才好?”

“我沒有消沉,”我坐在桌旁支着腦袋,悠悠答他,“慕浱禁足我并非是因為我打金葉未遂,而是我說錯話了。”

赤血大感驚訝:“我以為你在生金葉的氣。”

我搖頭:“金葉此人看似嬌縱無腦實則精明尤甚,我同她在名玉閣就已結下梁子,當時之事鬧得這麽大,她還能不知道她得罪的人是我嗎?

如今看來怕是她投靠了慕浱,奉命故意設計激怒我,而後名正言順地将我禁足以折了我的眼線。”

赤血持懷疑态度:“不能吧,金葉背後可是攝政王一黨,怎麽可能呢?”

重重疑慮漫上心頭,如藤蔓般将我緊緊纏繞。有片刻的死寂,我終究吐出那個不可能的可能答案:“你說,會不會慕浱與攝政王早有勾結,而現下他們想趁着前任花君的死掌控花族,繼而推翻正統?”

迫于外界壓力,慕浱關了我兩天便放我出來了。

他再次召見我是在禁足令方解的午後,長身玉立于書櫃前,神色不辨。

我暗自腹诽,他果然不負變态的稱號,這樣深奧難懂的經文在他看來就跟打發辰光似的。

“你可知錯?”

合着他是讓我過來認錯的?

按着話本子(1)的套路,刁蠻小姐哪有主動認錯的,不都是等才子求和嘛。

我作賭氣狀,鐵了心緘口不言。

他嘆了口氣:“也是我不好,明知你和金葉原本就有怨在先還讓你們共處一個屋檐下,這确是難為你。然則她只是打了你的侍女一掌你就要折了她的手臂,未免太過了。”

我把他這話在心裏過了一遍,把早已打好的腹稿原封不動地背出來:“尊上多慮了,我既能折了她的手臂自然也能接回去,您大可放心。至于您覺得我做的太過,我倒不這樣想,她差點毀了蕭瑟的容貌,我要是不略施小懲只怕日後難以服衆,更寒了下頭人的心。這若是在軍中,她多出怨言怒其主将,更教難制妄議是非應判勾軍謗軍之罪,理應斬之。之前是我不懂事,如今她是您心尖子上的人,我怎敢輕易對她動手呢?”

他以手扶額,嘴角笑渦淺淺隐匿,眼中有流彩閃過:“你原來是在氣這個。”

我故意不買他的賬:“尊上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我只能默默受了,又能如何?”

他像是知曉了什麽有趣的笑料般,啞然失笑:“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說完繼而朗聲大笑,止都止不住。

我從未見過他笑得這般肆意,有些發懵,忽聽他又道:“我對金葉并無他意,你不必過于緊張。”

我當然知道你不喜歡她,我就想知道你為什麽要把她接進府裏啊!

眼看着答案呼之欲出,他卻又不說了。

功虧一篑,可惜可惜!

我的禁足一解,複職也是順理成章。

慕浱悶不吭聲地暗中支走了我在大牢的所有眼線,這下我可真成了瞎子聾子,看不見聽不到了。

看來他為了調走我,給我下的禁足令十分有必要。我深覺得我這一計跟他一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得情報不成反被削了勢力。

我再去大牢已是幾日後了。

慕浱身邊的小侍衛顯然是一路疾飛過來的,氣息還有些不穩:“将軍,尊上讓您趕緊去一趟大牢,英傑将軍出事了。”

哈?我這才請了幾天的假大牢就出事了?

我作惶急狀:“出了什麽事?”

“有賊人來劫獄,正巧被尊上撞見。”他頓了頓,繼續道,“雖然尊上動了怒,但是您也不必這樣驚慌。”

慕浱親點我去跟進英傑審理的進度,現在大牢出了事,我又是負責人,真要問責第一個拿下的就是我!我的俸祿啊我的考評升遷啊!慕浱都發火了這還不夠嚴重嗎?

我現在無暇控制表情,只是迫不及待地追問:“然後呢?”

“賊人見劫獄不成,就對尊上出手了。不過您放心,尊上沒事,賊人也被擒了。”

我很無奈,這哥們像是故意在吊我胃口,說話跟擠牙膏似的。

“那尊上怎麽處置的?”

“尊上只說把他們押入大牢。”

“他們?有幾個人劫獄?什麽時候動手的?背後主使是誰?”我到底沒那麽好的耐性聽他磨蹭。

大約是我這一連串問題太犀利,他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回答:“僅有一人,是在夜裏動的手,背後主使不明。”

這可就耐人尋味了,慕浱半夜跑去大牢,還剛好撞上了來劫獄的人,看來英傑的人緣真是不錯。夜裏出事我現在才得到信,慕浱還真是夠從容不迫的。

我心裏十分不爽,卻不顯露:“走吧,別讓尊上久等。”

“尊上,南昭将軍到了。”

我甫一進審訊室就看見慕浱安然自若坐于審訊桌前,想到他故意不及時通知我,心裏就恨得牙癢癢。

慕浱擡手讓我免禮,向旁邊的立着的凳子擡了擡下巴示意我坐下。

我從善如流地矮身坐了,這才發現景合正攏袖垂手侍立在一旁。

啧,他作為審理人全權負責此案,英傑又差點被救走,按慕浱眼裏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性子把他生吞活剝了都有可能。我唏噓了一聲,雖然他那日在佳顏坊光明正大招妓玩弄女性的行為令人十分不齒,但是面子功夫還是要做做。我正想親熱地招呼他坐下,冷不防慕浱一記眼刀冷冷剜來,吓得我立刻噤了聲。

“阿德,把人帶上來吧。”慕浱把手裏的口供一放。

阿德?我心尖一顫,一些沉睡過久的記憶被喚醒,我極力抑制住那種傷感,然後才反應過來那聲“阿德”不是在喚我。

阿德,阿德,再無人那樣溫柔地喚我一聲“阿德”。

一個渾身鮮血淋漓的人被帶了上來,我看着蜿蜒不斷的血色拖痕,心裏直發怵。一絲芙蕖香飄至鼻端,似乎是慕浱慣用的熏香,聞之通體舒暢。

慕浱審訊的手段我曾有耳聞,傳言中那些牢獄中的極刑大多是由他所創,足見此人何等殘酷無情。被折磨得神形俱滅者有之,魂飛魄散者有之,灰飛煙滅者更有之。我看着眼前這人的狀況還好,至少沒有缺胳膊少腿,大約只是皮肉傷。

“想清楚了?說,還是不說?”空氣中冷得仿佛結了一層冰,慕浱的聲音無疑是讓冰層更厚重了幾分。

“我說過了……我……只是江湖人士……并無……并無幕後主使……”那人艱難開口,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我插了句嘴,輕笑道:“小兄弟,本将軍欣賞你的執着,但你的執着用的地方不對。你開口早晚只是時間問題,你要是早說就能少受些皮肉之苦,也省了我們的事兒不是?若是我們尊上一高興,說不定還能還你自由。”

慕浱涼涼地斜睨了我一眼,沒說話。

我自以為這番話說得十分有誘惑力,可沒想到這人心志堅定,問來問去都是那一句話,我總算洩了氣,看向一言不發的慕浱。

慕浱還是什麽都不說,只随意翻着手裏的口供。

就那麽幾行字有什麽好看的?我想不通。

我的好脾氣終于被磨得一幹二淨,厭煩地擡手示意獄卒接着打。

我實在聽不下去人在受刑時被逼到極限時的慘叫,只得暫時閉了聽覺。哪知慕浱倒是來了興致,放下口供目不轉睛地盯着受刑人的慘狀。

他還有這麽變态的癖好?我心裏一陣惡寒。也對,那些變态的刑罰都是他發明的,他不是個虐待狂才怪。

但他的興趣只持續了短短幾十秒就擺手讓人把他們帶下去了。我不解地看着他轉身走出了刑訊室,搞不明白他的心理。

“還不跟上?”他在門口定了定,皺眉凝眸勾起長長的眼尾望我,氣勢迫人。

我愣了愣,然後趕緊屁颠屁颠地跟上。

“尊上,您不打算繼續審了?”

“沒必要了。”

我星星眼地看着他,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激動道:“原來尊上已經知曉主謀了!尊上英明!”

“他不會開口,沒有審問的必要了。”随着他的走動,腰間佩玉輕響,我一時分不清是玉石相擊聲還是他如搖冰曳玉之聲更動人。

“您怎麽知道?”

“他曾服過秘藥。這種秘藥可以讓人對一件事永遠開不了口,即使開口也不會說出這件事的真相。而且這種秘藥會使他皮肉僵硬,與正常人不同。”

我恍然大悟:“所以您剛剛是在聽鞭子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僵化的皮肉與普通人的皮肉軟硬度差異甚大,與鞭子接觸發出的聲音也不同!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我趕緊捂上嘴巴,完了,說漏嘴了!

“你以為什麽?以為我是個變态虐待狂?”他一勾唇角。

“不,怎麽可能呢……”我呵呵幹笑了兩聲。

“你之前不是還說我是個死變态?怎麽,現在對我又有改觀了?”

改觀?還對他有改觀?開玩笑!我不屑地撇嘴,幸而慕浱走在我前面看不見我此刻鄙夷的表情。但是不管我有多鄙夷,把這位祖宗給哄高興才是正道。

“你怕我嗎?”他莫名其妙的問題讓我一愣。

“下級怕上級不是很正常?”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唯恐他再突然冷臉。

“我之前責罰你實屬無奈之舉,這麽多雙眼睛盯着,我不罰你說不過去。我只希望你莫要因此惱了我。”他的言辭頗懇切,難得,真是難得!

“在下豈敢。”我現在何止是惱他!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視線卻集中到了我腰間挂的絞絲龍形玉佩上。

他眸色一凝,嘴角上揚:“這玉佩玉質潤澤,龍蜷曲弓伏,回首卷尾,全身遍布隐起谷紋,你眼光甚佳。”

話題還能轉這麽快嗎!

——————————

注釋:

(1)話本:話本是宋代興起的白話小說,用通俗文字寫成,多以歷史故事和當時社會生活為題材,是宋元民間藝人說唱的底本。[資料來源: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