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合最後落了個看護不力的罪名,被禁足于府中。慕浱順理成章地換了一批獄卒,其中大多是他手下的心腹,這下更是把整個大牢圍得如圖鐵桶一般,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月下長空,萬籁俱寂,我在英傑的府邸外轉悠了三圈也沒找到進去的辦法。

這結界布得忒結實,忒密不透風,我愣是沒找到一點缺口。

“南昭将軍。”

“誰!”我被吓了一跳,大半夜的誰閑得沒事跑到這裏來?

“在下阿德,見過将軍。”

阿德我識得,是大牢的獄卒,好像還是個小領導,很得景合與慕浱的信重。我松了口氣,接着又緊張起來。他們不是被慕浱罰了嗎?據說還罰得挺狠,他怎麽還能出現在這裏!

阿德也看出了我面上閃過的一抹訝異,輕笑道:“将軍不必過于驚訝,在下就是出來散散步。”

散步散到英傑的府邸外,鬼才信呢!

“你不必和我兜圈子,我們應當是為一件事而來的。”我朝着結界一努嘴,漫不經心道,“你能打開嗎?”

阿德的視線在我面上停留了片刻,又很快移開去,并不看結界一眼:“在下一個人怕是不能,可如果和将軍聯手自然能打開。”

“那還廢什麽話!”

他遲遲沒有動作:“若是被尊上知道……”

“你不外傳的話尊上就不會知道,”我也停下了動作,順便威脅了一句,“當然,我也不會把你深夜出現在此處的事報與尊上。”

阿德古怪地笑了一聲,運力向結界一擊,盈盈光華宛轉,結界上先是出現了幾道細碎的裂痕,然後大面積碎裂開來,只在地上留下晶亮的碎片。

我咋舌,我着實沒想到阿德的功力深厚至此。以一人之力打開結界,他的修為得比我強多少!要知道我在正統時與同齡人的比賽中年年奪魁,簡直是打遍正統無敵手。現如今一個花族的無名之輩修為都比我強?我覺得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打擊。

“您之前多次嘗試打開結界,它已經有所松動,所以我才輕而易舉地打開了它。”阿德這般向我解釋。

哦,他這是在給我找臺階下呢!真是個懂事的人!

我找回了面子,心情也好了許多,當下也不磨蹭,只祭出一顆夜明珠,擡步往裏行去。

府邸的門上都貼了封條,我輕手輕腳把它們撕下來,再用法術複原。我夜訪此處的本意是想了解英傑案,故而來他的府邸看看是否存了些有價值的東西,誰知有用的信件文書什麽的全被慕浱帶走了,連生活用品都沒留下。

真真是滴水不漏。我轉了一圈一無所獲,打算打道回府了。

我掃了一眼待客的正廳,發覺牆上挂着一幅畫。挂着畫倒沒什麽稀奇之處,只是這畫上畫着一落日。這畫不知道用的是什麽名貴的顏料所畫,被夜明珠的柔光一照,竟泛出些許流離的光芒來。

我盯着那欲頹夕陽,實在搞不懂英傑的用意。一般人家為圖吉利,都喜在家中挂有生機勃勃之意的畫作。便是英傑俗氣也也該挂幅旭日東升,落日餘晖縱美,又能留至幾時?

“這幅畫在下以前沒見過,英傑将軍新挂上去了一幅?”阿德在我身旁站定,仔細端詳着那畫。

“你和他之前很熟?你經常來他家?”我側頭看他。

“我們公事上交流得多些,私交并不甚密切。我曾在他被捕前一周因公事來過他的府邸,當時這裏的畫并不是這幅。”

我琢磨了半晌,默然不語。

英傑為什麽突然要挂這幅畫?僅僅是因為喜歡?

我心事重重,不欲再做停留,吩咐了阿德做好善後工作轉身就走。

阿德卻将我攔住了,柔和笑笑:“将軍,我有一樁事想與你談談。”

我随他飛身上了房頂。

我本滿腹心事無心與他糾纏,說話難免急躁:“有什麽話趕緊說。”

阿德也不着惱,只是從袖袋裏取出一張紙遞給我。

我滿腹狐疑展開微微泛黃的紙頁,紙上赫然寫的是一個古方。

我驚疑不定地望着他,心中迷惑非常,冷聲道:“這是什麽方子?”

“延年益壽之方。”他的态度倒是謙和。

“笑話,我生來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何須同凡人一樣求長生不老之藥!”我把方子疊起來還給他,他分明是在耽誤我的時間。

“您是不需要,可是您的師父需要。”他邪氣一笑,接口道,“羽族短壽,大多活不過二十五萬歲,您的師父已過二十萬歲,您就不替他考量考量?”

當初我與良潤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他知道也不稀奇。而我極不待見旁人提及此事,何況他驟然提起定是別有用心。

“天命難違,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我自問沒那麽大的本事逆天改命。”我冷冰冰地一口回絕。

“你可以的。”他的聲音帶了幾分蠱惑,如不見底的沼澤地,讓人不由自主地深陷進去,“你對你的師父良潤如此癡情,就忍心看着他羽化,無法與你長相厮守?”

“他是我的師父!”我着重強調,聲音隐隐含了怒氣,也不知是在說給自己還是說給他聽。

“師父又如何?當初拜師非你所願,若是沒有師徒名分之隔,你和他定是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你真的甘心放棄他?”他粲然一笑,像是當真為我思量。

“你怎麽對當年的事知道得這麽清楚?”我覺得事态隐隐有些不對。

“這些你不用知道。”他輕輕附在我的耳邊低語,帶着惑人心神的力量,“你只需要知道英傑是無辜的,你需要救出他然後就可以得到這張方子,你的良潤也能長伴你左右了。”

我的意識有些迷蒙,努力地想讓自己清醒卻發現根本無用。

英傑……救出他我就能和良潤在一起了……這不正是我苦求多年而不得的麽?

我一個人走在回府的路上,總覺得自己方才好像見過什麽人,仔細一回想就覺得頭痛欲裂,什麽也記不得。我拍了拍頭,感覺似乎忘了些什麽極重要的事。

為掩人耳目,我取出事先藏在府邸外面的酒,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一半,營造一副出去喝酒夜深歸來的假象,然後大搖大擺地回府。

我走到府邸門口,才發現門口站着一個男子。

那身高,那身形……慕浱!

慕浱三更半夜不睡覺來我府邸門口幹什麽?我找不到理由。莫不是他知道我私自夜探英傑的府邸,然後上門責問?

我越想越心虛,越心虛就覺得越有可能。于是我很沒出息地慫了,拔腿就要跑路。

“南昭!”

完了完了,被發現了!

我僵硬地轉過身來,扯了扯嘴角:“早啊尊上,今夜月色甚好,您也出來賞月?”

慕浱也學我扯了扯嘴角:“不早了。你這麽晚還跑出去喝酒,酒瘾這麽厲害?”

我讨好地笑着,想把這事糊弄過去:“在下都好多天沒喝酒了。”

慕浱點點頭道:“難得你興致這樣好,我府邸裏還有幾壇好酒,不如今夜我們大飲一番。”

他今日這麽好說話?其中必有蹊跷。我心裏有了計較,随着他進了花尊府。

花尊府中長廊的素色紗簾随風飄揚,零星花瓣飄進室內落于窗棂上,香爐中燃着淡淡芙蕖香,袅袅白煙彌漫。剔透的琉璃鋪在地上,映出天上清冷的月光,如一地斑駁碎玉。

我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一碰到酒就停不下來,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裏灌。

這酒嘗着味兒淡,後勁卻大的很,我只當是喝不醉的果酒,一口接一口地當作喝白水一般,那叫一個豪邁。

大半夜的,我也沒指望慕浱給我整點兒下酒菜,就這麽幹喝實在無趣。我的腳邊已經倒了六七個酒壇,意識漸有些不清醒。慕浱喝得不及我多,大約也喝了兩三壇酒,看着如圖沒事人一般,只是雙眸如同在酒水裏浸潤過,晶亮地如同天邊的星子。

“南昭,你……可有心上人?”

“有過。”我又灌下去一杯酒,着意強調“過”字。

“他是誰?”

我怔愣了片刻:“良潤啊,你沒有聽說過?”

“聽說過,就是不知道你們後來發生了些什麽,有些好奇。”他作興致盎然狀盈盈望我,弄得我倒不好推卻。

我只得撿了些不甚要緊的片段敷衍他:“也沒什麽,就是到頭來我們倆都沒落好,我被削了封號,他成了我的師父,永生永世不得相戀。”

他執杯的手一頓,唏噓不已:“若我記得不錯,你原來的封號是昭德罷?”

“是,”我應了,思及他不常居于正統,怕是對正統的禮制理解得不夠透徹,遂好心解釋道,“在正統,官員之女皆可稱作神女,然有封號者少之又少,非出身高貴或貢獻卓著不可賜予。去了封號也就相當于我被削了帝姬的名號,徹底一無所有了。”

“你可後悔?”他沉吟良久,悶悶開口。

後悔嗎?後悔愛上他?後悔受天罰?後悔拜他為師而不得戀?

我怔然,發覺執着琉璃盞的手竟有些不穩。

愛嗎,恨嗎?

我的情緒一上來更添刀鋒般的決絕與狠意,将酒盞一把掼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我做過的事情自然不悔,可若再來一次,我定不要與他有半分交集!”

“他說他愛我,我便歡歡喜喜一門心思地抛卻名位同他私奔,事發後好不容易讓他逃出生天,他卻悶不吭聲地回來,被守衛抓住。我無法,只得在宴會上孤注一擲求父尊給我和他二人賜婚,父尊不允,要将他發配,我為了保他的性命提出拜他為師的下策。但凡他還有一絲一毫的堅持,我便不會輕易言棄,可他呢!到頭來,他做了些什麽?”傷痛潮流湧來,裹挾着那些無法撫平的記憶重重漫上心頭。一波一波的傷痛因子溶在血液中來回滾動,将幼嫩的肌膚割裂開來滲出斑斑血跡,再無法愈合。

良潤是我此生的意難平,難平意,平意難。或許我還會再遇到心愛的人與我執手相伴一生,卻再遇不到一人帶給我那樣如火一般的炙熱與難忘。

他是我的初戀,我的光風霁月,我唯一的牽挂與執念,看似美好,卻是無情。

迷蒙中好像有誰探到我的後腦攝取我的記憶,發出一聲低低的喟嘆:“我無緣于一朵花的過去,但我途經它的盛放,便不會讓它獨自落敗枯萎。”

次日一早。

“唔……”我疲憊地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地從床上坐起來。我的意識明明已經清醒了,可還是覺得困,困得眼皮都睜不開。

擦,昨天晚上我都幹了什麽來着?

我随手理了理睡得淩亂的發絲,昨晚我去了英傑的府邸,發現了一幅畫……

對,那幅畫太不尋常了,我要不要去暗示慕浱再派人去一趟英傑府邸查一查呢?

算了,慕浱也不會記得我的好。

我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子去洗漱。剛淨完面,赤血就急匆匆地過來扣門:“快起床!尊上說宮中有個宴會讓你出席。”

有沒有搞錯,我今天休沐!

“不去。”我很果斷地拒絕,慢慢吞吞地準備去上妝。

“好,那我去回了尊上。”

我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思索了片刻,對啊我今天休沐!那我起這麽早做甚!我心中一定,毅然決然地意圖倒頭繼續睡。

我的大計被阻攔了。

“你怎麽不去參加宴會?”是慕浱的聲音。

蒼天啊,這可是我的房間啊!

我顫顫巍巍地轉過身,看到慕浱負手立在我身後。

媽媽呀!我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

慕浱皺了皺好看的眉,伸手把我扶起來:“為什麽不去?”

我借着力爬起來,老實道:“在下今天休沐,而且在下不喜歡參加宴會。”

慕浱眉梢一挑。

我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的塵土,問他:“尊上,您又是穿牆過來的?”

“是。”他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我很無語地再次提醒他:“尊上,您能不能尊重一下在下的隐私啊?”

“我穿牆來尋你是有要事,并非存心。”他淡淡解釋道,眸中無風無波。

厚顏無恥!

我暗自做了個深呼吸把怒意壓下去:“您說。”

他開門見山道:“我想讓你以我寵眷的身份去赴宴,屆時我會把你送給攝政王。你到攝政王的寝殿後研究研究,看看有沒有什麽密道。”

又玩角色扮演?我喜歡!

“那在下怎麽脫身啊?”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先拖住攝政王,宴會結束後會有人去接應。”他安然的眉目驟然一攏,漾起一絲波瀾,意味不明。

“可為什麽是在下去?碧丹是專業特務,她去的話不是更穩妥?”我抛出了心底的疑問。

慕浱笑了笑,如三月柔柔的春風:“從異性的角度來看,你比碧丹更具有女性的柔美。”

我被哄得心花怒放,登時連自己休沐的事兒都忘了,凜然道:“保證完成任務!”

我又雙叒叕被坑了。

我發現易容過後的我連親娘都認不出來,也就證明我和碧丹誰去都一樣啊!

我很不高興地對着慕浱隐晦地抱怨了一番,慕浱打量了我半天,輕咳了一聲,硬生生憋出一句話:“主要看身段。”

郁悶的我坐在慕浱的下首,乖巧地當一個花瓶。

“唉,下官也着實沒想到英傑會做出這樣的事,在下與他共事多年,乍聞此事也是大吃一驚啊!”攝政王感嘆道。

還大吃一驚,別是拍手稱快吧?我很是不屑地撇撇嘴。

“英傑一案尚無定論,攝政王未免言之過早。”慕浱的聲音不大,冷冷清清的,卻把攝政王吓得“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是下官失言了。”攝政王冷汗岑岑,“孽子日前辦事不力,多謝尊上寬宏大量,饒恕孽子。”

慕浱擡手示意他起來,卻什麽也沒說。

殿中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慕浱同我秘語傳音:“為我布菜。”

我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用此生最柔媚的聲音嗲聲嗲氣地對着慕浱道:“尊上,妾為您布菜吧~”

慕浱不動聲色地抖了抖。

幾個随行的仆從如風中落葉般亦抖了抖。

攝政王倒是沒抖,目光反而更色咪咪了些。

我把菜喂到慕浱嘴邊:“來,張嘴~”

慕浱還算淡定地把菜咽了下去,向攝政王道:“讓攝政王見笑了。”

攝政王趕緊擺手,想來他也沒有膽子同慕浱計較:“不妨事,不妨事。這姑娘是……”

慕浱接口道:“這是本尊聽曲兒時遇到的歌女,本尊見她妍姿俏麗,般般入畫,便留在身旁了。”

攝政王又象征性地贊了幾句尊上好眼光。

慕浱攬着我,手沿着我的腰際摩挲着,很不安分又很鐘愛的樣子:“攝政王既喜歡,本尊便把她贈予你了。”

天知道我多想把慕浱環在我腰上的那只爪子給剁了!

攝政王受寵若驚,推辭道:“這不好吧,畢竟是您的寵眷。”

慕浱的手上移,捏住我的下颚,凝視了片刻又放開,輕笑道:“有什麽不好的,她若是能把攝政王伺候好了也是她的福氣。”

我想我終于明白了一個詞——半推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