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黃大仙感恩夜報信 小道士熱忱施援手

且說夜半荒山,忽地飄來鬼火,簡直吓得一衆人魂飛天外。

鳴兒和老鄭見此情形,下意識便去拉程煜之和王媽媽,恨不能肋生雙翅,即刻逃離此地。程煜之只覺蹊跷,側頭往門裏仔細觀瞧,急忙按住鳴兒,“莫急,你們聽!”

見自家公子臨危不亂,衆人堪堪穩住心神,側耳傾聽,果然一陣好似踢踏腳步聲由遠處傳來。

老黃老鄭面面相觑,怎的這鬼走路還有聲呢?眼看那鬼愈發近了,未語卻先傳來一聲痰嗖。

王媽媽搶過鳴兒手中燈籠,執燈高舉,只見一個瘦高身影飄然而至,細一看,原來竟是個穿青挂皂的老道。

那老道生得瘦長臉頰,黃珠凸嘴,稀疏的黃發攏成單髻,一身道袍雖寬垮垮,卻短了那麽一大截,露出兩條褲管和一雙大腳。雖是人,可論長相卻與鬼難分伯仲。

“無量天尊!”那老道口誦道號,聲如甕中敲鐘,甕聲甕氣。“施主深夜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程煜之見狀急忙拱手回禮:“仙長,我等夜間行路至此,荒山野嶺無處栖身,想在此處叨擾一宿,不知仙長可否行個方便?”

那老道聞言上下打量他一番,見這面前青年明明凡胎俗身,天庭卻發出隐隐金光,再一細看不由大吃一驚。

程煜之見他盯住自己怔怔出神,好似沒聽見自己說話一般,只覺奇怪,便又重複一遍請求。

那老道霎時回過神,轉轉眼珠,微微一笑,“同為塵世人,共事塵世事,何來叨擾一說?快快請進。”言罷将兩扇大門拉開,将衆人迎進觀去。

程煜之謝過老道後,遂攜衆進了道觀。眼見觀中破敗不堪,心中不由納罕,既然此地并非無主之處,為何這老道卻任由此處荒蕪下去?本想詢問,轉念一想他們幾人不過借住一宿而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話到嘴邊又咽下。

饒過黑燈瞎火的三清大殿時,只聽那高聳重檐處傳來一陣聒噪吵鬧聲,似兩人争執,聲音細碎時大時小。

程煜之驚詫停步,擡頭仰望,只見那歇山頂高聳窮極,暗夜之中,怎會有人在殿頂吵架?他一瞬反應過來發生什麽,雖心中怪異,卻仍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快步跟上衆人往後而去。

老道将衆人領到西跨院,院分前後,兩個車夫宿在前院袇房,程煜之與鳴兒和王媽媽今夜分宿後院。

分配好後,老道客套幾句轉身離開,過不多時來個小道士,送來幾支蠟燭後便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程煜之和鳴兒推門進屋,點燃蠟燭舉目四望,只見寮房中桌椅板凳床鋪被褥整整齊齊,只是四處蒙塵,看樣子許久沒有打掃過了。

鳴兒拿起茶壺瞧了瞧,只見裏面一滴水都無,就要出去讨水喝。程煜之見更深露重,不願打擾人家清修,便叫他去隔壁王媽媽屋中瞧瞧。

過不多時,鳴兒垂頭喪氣回來,一看便知情況如何,程煜之勸他湊合一宿,明晨還要趕路,兩人便合衣躺在床上。

另一邊,老黃和老鄭将車上箱籠盡數卸下,又将馬匹安頓妥當,這才回了前院袇房歇下。

喧嚣過後,一切重歸寧靜。彼時圓月當空,山風陣陣,樹影朦胧。程煜之望着窗扇上輕晃的竹影,想起自己一路南下,如今離家已然一月有餘,不知家親故友可都安好,一夕千念,心中酸楚在這寂靜月夜慢慢發酵,将他層層包裹。

思鄉之情起,滿目蒼涼生,他睡意皆無,聽一旁鳴兒早已鼾聲大作,起身給他掖掖被角,拾凳坐在窗邊,想要推開窗子透透氣,躊躇片刻終是沒有如此做,只是隔窗望着月影發起呆來。

不知何時,一陣朗朗誦書聲随風入夜,程煜之恍惚回神,細一聽,竟是有人正誦讀太平經。

他曾有幸拜讀此經典,對其中道義仍記于心,此時聽此聲音,不由暗暗欽佩那秉燭夜讀的道家弟子,如此精進,定能脫離輪回早登仙途。

他靜心聽那經聲,只覺越聽越着迷,半晌竟推門而出,尋那聲音而去。

彼時明月當空,傾倒一地碎銀,風止蟲息,萬物都已沉沉睡去。程煜之跟随那忽遠忽近的聲音穿門過院,來到一處雲霧缭繞百花深處,他正兀自納罕,忽擡眸看見月色下,一堵坍塌矮牆垛上,一只黃鼠狼正直立上身朝他拜了三拜,随後一瘸一拐跳下矮牆不見了蹤跡。

他驀地回神,這才發覺此刻正身處一破敗後院,哪裏還有半點花草的影子?但見此處牆倒通山野,荒草導幽處,院中立了黑漆漆十幾個半人高的碩大壇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他見這院中處處透着古怪,不由心如擂鼓,壯膽行至一壇前,抖手将那黑漆漆壇蓋揭開,借着月色,竟看見一張慘白人臉。

一瞬,程煜之只覺渾身血液凝固,好懸驚叫出聲。待堪堪穩住心神,驚睜二目細一打量,見那壇中之人一身道士打扮,雙目緊閉,不知死活。

他又壯膽打開幾口壇子,見裏面老老少少無一例外全是道士,一瞬大駭,想起入觀之後種種怪異情境,不由細思極恐,又想起那跛足黃仙,應該就是自己先前在林中救下的那只,它應是知曉此處蹊跷,為報恩情前來提醒。

恰在此時,靜夜中忽然傳來一串輕踏腳步聲,随之而來的還有陣陣嗚嗚聲,似是有人奮力掙紮,卻終是無力逃出升天。

恐懼如藤蔓,順脊背爬遍全身,程煜之刻意振作,迅速四望那壇口是否悉數封好,見并無留下什麽痕跡,便沒身躲入院門後的雜草堆後。

片刻功夫,只見院門大開,前前後後進來五人,打頭兩人被五花大綁個結實,推推搡搡進了門,兩人身後跟着兩名道士,還有一人墊後。

程煜之一看不由膽寒,那兩個被五花大綁之人竟是老黃和老鄭!二人被碎布塞口,不能言語,只能發出嗚嗚悲鳴。再一細看,更是毛骨悚然,原來那墊後之人竟是方才将他幾個迎進山門的瘦高老道。

只見那瘦高老道走到二人面前,拿拂塵一掃,剛才還怒目圓睜的兩人霎時晃晃身子,軟綿綿癱倒在地。旁側兩名小道士麻利兒将二人繩索褪下,一頭一腳擡進一口空壇順了進去。

程煜之只覺四肢百骸無一不冷,心道這夥妖人不知是何來頭,又有何目的,如今已抓了老鄭老黃,下個目标定是他和王媽媽鳴兒三個!

思緒至此,遂趁那三人忙活之際,慌忙抽身而出,往鳴兒和王媽媽栖身的後院狂奔而去。

夜黑風高,山路險阻,程煜之拖着迷迷糊糊的鳴兒和驚慌失措的王媽媽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山中奔逃。王媽媽年老體弱,一個不留神跌倒在地,起身後只覺腰酸腿痛,難以站立。

“少爺,你們快走吧!不要管老奴了!”王媽媽大義凜然推了程煜之一把,“那幫挨千刀的賊人,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少爺快些去縣衙搬兵,莫要讓那夥賊人跑了!”

程煜之見狀二話不說背起王媽媽,驚得她伏在他背上大呼使不得。

“媽媽莫動,要逃便一起逃!”言罷,他雙手扣緊王媽媽雙腿大踏步向前奔去。

鳴兒在前提燈引路,三人跌撞前行,轉個彎忽見身後不遠處亮起兩盞燈,程煜之心知定是那夥賊人追來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恰在這緊急關頭,路旁樹後陡然響起一陣低低笑聲,三人吓得差點跳起,扭項回頭,見不知何時,身後竟站了個小道士。

程煜之驚奇望他,還未開口,便見他單手朝三人行禮,口誦無量天尊後自報家門道:“貧道乃若虛觀道士,白日去山下辦事遲歸,路遇施主負老攜幼,不知,可願随貧道去觀中歇息一晚?”言罷,輕勾唇角,露出邪魅一笑。

鳴兒聽聞他言,直愣愣打個寒戰,生怕他跟那群妖人是一夥的,吓得噤若寒蟬。王媽媽也十分緊張,如臨大敵般攥緊拳頭。程煜之見他年紀不大,卻眉目舒朗,氣定神閑,仿佛似曾相識一般,他暗暗揣測此人并非那群歹人同夥,若是盲目回去豈不自投羅網?眼看追兵愈發近了,忙道:“不必了,仙長可否行個方便,護送我等下山?”

小道士觑他神色,意味深長一笑後點頭答應,見程煜之擡腿便走,忙擡手勾住他袖管,指了指路旁密林。

鳴兒不解,提燈照亮,衆人随之望去,只見那林木掩映間,不知何時竟出現一條七扭八歪羊腸小道。

“此乃下山捷徑,我便是從此處來。”小道士笑嘻嘻,“快随我來罷!”言罷顧自朝那羊腸小道邁步而去。

程煜之微一蹙眉,見別無他法,便也緊随其後追去,他見那道路崎岖,擔心坑窪不平不甚好走,可走起來卻意外的十分平整,腳下生風,一時走得飛快。

那小道士在前方頭也不回疾步而馳,他三人一心只怕被那些妖人捉住,也顧不得多想,只拼了命的悶頭跟着狂奔。

一路之上,只聽兩側林中發出陣陣詭異聲響,時大時小,一如疾風穿林,又如野獸齊嘯,亦如百鬼夜行,可這一行人卻顧不得許多,甚至顧不得害怕,只是疾馳狂奔,一時忘卻時間忘卻疲憊。

似是轉瞬之間,河傾月落,鬥轉參橫,天邊泛起魚肚白,三人追着小道士,拐過一個彎,不知怎的竟來在一條寬敞大道上,遠遠地,見一個簡易茅棚外,一張茶字大旗雄赳赳迎風飛展,這才醒悟竟是走回了來時路上。

直至此刻,三人懸着的心這才落回肚中,程煜之将王媽媽放下,只覺渾身上下疲累不堪,前胸後背早已濕透,鳴兒與王媽媽也驚魂甫定,堪堪喘口勻溜氣兒。

程煜之回身要朝小道士道謝,可轉身一看,哪裏還有那小道士的影子?空無一人的官道上,只徒留他三個。

鳴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王媽媽也面色蒼白,心有餘悸瞧着程煜之道:“少爺,我們莫不是見了鬼。。”

程煜之聞言,又細想他容貌,渾身不由驚起一層雞皮疙瘩。白皮細目,清秀俊朗,眉心一點青痣,不是昨夜在後院壇中看見的那個小道士又是何人?

一瞬間,程煜之只覺心頭悲涼叢生,怒火驟起,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會有如此膽大包天的賊人,做出如此傷天害理,濫殺無辜之事?!

他望望灰頭土臉的王媽媽和鳴兒,又望望遠處山野,心道青天白日那夥賊人應該不敢前來造次,便領兩人往那茶攤而去,準備讓他二人在茶攤等候,自己好趕快前往桐山縣衙前去報案。可遠遠地,卻看見茶攤前人頭攢動,吵嚷聲不絕于耳,就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