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施憐憫路救黃大仙 夜投宿偶入若虛觀
且說程煜之一行三人出了京城地界後,一路南下,朝行夜宿,一路之上只見草枯地裂,幹旱肆虐,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他想自己常年在京中養尊處優,從不知民間疾苦竟到了這般田地,不由痛心,卻又勢單力孤,無可奈何。
這一日進入徽州境內,天氣雖已入秋,但日陽依舊灼灼,行至晌午,四野無風,一行人大汗淋漓,口幹舌燥。車夫老黃見官道旁有一茶攤,一張“茶”字大旗垂頭喪氣耷拉在竹竿上,不由得喜上眉梢。
可過路之人大多望茶興嘆,只有極少數人落座吃茶,稀稀拉拉未坐滿兩桌。老鄭上前詢問才得知,原先一壺茶只要兩文錢,如今竟漲至十文錢,不過如此光景尚有水喝便不錯了,此處還有茶泡,也算是物以稀為貴。
茶博士瞧着程煜之幾人穿着打扮,想是哪家的闊少爺途經此處,便樂呵呵迎上前去。幾人撿桌而坐,程煜之要了兩壺茶,片刻功夫茶便上桌,鳴兒執壺為自家公子和王媽媽斟了兩盞,而後自斟一盞,許是渴得狠了,急吼吼便将茶水倒入口中。
“哎哎,留神燙着!”王媽媽見狀趕緊提醒,哪知鳴兒早已半盞茶入口,王媽媽話未說完,就見他一口茶水噴了出去,直噴在正給鄰桌上茶的茶博士屁股上,那茶博士驚得一蹦老高,“哎呀媽你作甚?”
“呸!呸呸!我說你這是茶水還是馬尿!”鳴兒起身叉腰大罵。程煜之聞言,低頭瞧向桌上茶盞,只見粗瓷盞中飄着幾片尚未沏開的茶葉末子,用手一摸,溫溫吞吞,并非滾水。
茶博士拿手巾板沾沾腚上濕噠噠褲子,沒好氣道:“這位客官,如今這年月能有茶吃尚數不易,還有多少人饑渴難耐,您就将就将就吧!”言罷便不再搭理,大有愛喝不喝之意。
一句話怼得鳴兒啞口無言,他望向道旁幾個望梅止渴的行人,又望望茶攤上稀稀拉拉默默喝茶的茶客,再看看自家公子神色,只得閉上欲言又止的嘴,坐下默默喝起烏塗茶水。
王媽媽白了茶博士一眼,也不好說什麽,只好嫌棄的掐起程煜之面前茶盞,拿帕子轉遭擦了擦盞沿,遞還給他,又掐起自己那只,重複了一遍相同動作。
稀稀拉拉三桌人默默吃着茶,程煜之一杯茶水入肚,雖談不上滋味,卻覺幹渴漸消,恰一陣清風徐來,只覺神清氣爽。
一陣熟悉的徽州小調随風飄入耳中,過路牛車上,一個豆蔻少女正靠在娘親懷中興起而歌,她喉管如黃莺,柔柔袅袅,直唱進人心窩裏。
一霎,程煜之只覺恍如隔世,那熟悉旋律仿佛無孔不入,直鑽進他四肢百骸,纏得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少爺,少爺!”
程煜之抽回神思,見是老黃正叫自己。
“少爺,咱們吃完茶還是盡快趕路,争取天黑前趕到桐山縣城,找間客棧安頓。”
程煜之點點頭,起身給了茶錢,擡首見那牛車已然走遠,遂穩穩心神,上車繼續趕路。荒野寂寂,人煙漸稀,未行多久,只聽道邊林中傳來陣陣不知什麽動物的尖利叫聲。
程煜之聽那叫聲透着凄涼,再坐不住,便叫老黃停車查看。老黃拉住馬缰,心不甘情不願道:“我說少爺,這荒山野嶺的,林子裏有小獸叫幾聲,有啥稀奇?還是趕路要緊吶!”
程煜之聽那聲音凄涼無助,一聲緩過一聲,似是漸漸沒了力氣,便不顧車夫規勸,車子還沒停穩便開門跳下車去。
“哎哎!少爺慢些!”鳴兒緊随其後跳下車,跟着程煜之進了林子。王媽媽不放心,留下老鄭看車,督促老黃也随後進了樹林。
枯枝敗葉,滿目嶙峋,程煜之循聲而去,終在一棵樹旁幹草堆中尋到那聲音來源。
只見幹草從中,一只黃鼠狼正不住掙紮,它的後腿被一只捕獸夾緊緊鉗住,深可見骨,傷口已血跡幹涸,看來被夾住的時間不短了。
那黃鼠狼見有人來了,甚是慌亂,掙紮的更是猛烈,那傷腿牽筋動骨,疼得它哀嚎不止,痛苦不已,眼中大滴淚水泛出。
“你別怕,我是來救你的!”程煜之輕聲安撫,蹲下身慢慢伸手湊近那捕獸夾,握住兩端暗暗較力,卻紋絲未動。
那黃鼠狼見他舉動,明白是要施救,便也不再掙紮,只用水溜溜的兩只黑眼睛定定望他。
鳴兒與老黃也随後趕到,見此情景,便商議起如何施救。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老黃找來随車攜帶的防身鐵釺,三人齊心協力将那獸夾打開,将黃鼠狼放了。
那黃鼠狼恢複自由後,立起上身,抱起前爪,學着人樣對程煜之三人拱手作揖,像是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似的,拜了三拜後,便拖着傷腿,一瘸一拐沒入草叢不見了蹤跡。
程煜之感慨萬物有靈,低頭看那血淋淋獸夾,暗道此物在此不知又要傷及多少動物,便吩咐老黃和鳴兒一齊将那獸夾扔進山澗之中。
天邊殘陽如血,暮色如煙聚攏而來,老鴉呱呱怪叫而去,一行人着急趕路,可千般計劃萬般籌,卻忘了萬裏還有個一。未行多久,馬車便壞在半路,兩個車夫齊力修車,直到日暮夕沉,才湊合将車修好。
“少爺,今晚怕是趕不到桐山縣城了。”鳴兒愁眉苦臉。
程煜之倒是坦然,“無妨,那我們便就地夜宿,天為被地為床,也別有一番意境。”
王媽媽聽他所言滿面擔憂,“我的少爺,如今已入了秋,夜晚寒涼,我們若在此地對付一宿,您這富貴身子,受了夜寒可不得了,且這荒郊野外的,連個人影也無,萬一再遇上個歹人,那可如何是好?”
程煜之聽她所言也是在理,夜裏比不得白日暖和,這幾人誰病了都是件麻煩事,可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若是繼續趕路,越行越暗,也不甚妥當。
正在三人愁眉不展之時,只見老鄭樂颠颠跑來,眉開眼笑道:“少爺少爺,前方拐個彎有處人家,咱們今夜可去投宿!”
王媽媽探頭朝前瞧了瞧,指着那滿目的禿山荒林道:“你看真準了?這荒山野嶺,哪來的人家?”
蹲着修車的老黃站起身,撣撣身上塵土揶揄道:“就是,我看你是老眼昏花!”
老鄭急吼吼,“我說有便有,不信你們随我去看!”
衆人将信将疑随他拐過路彎,見遠方那寂寂山野的半山腰處果然有一隅光亮,在這明光隐遁夜幕降臨的時刻愈顯明亮。
“果真有人家!”鳴兒拍手叫好,王媽媽也眯眼喜笑顏開,老黃不服氣的撇撇嘴兒,老鄭睨他一眼,胸脯拔得高高的,怎麽着?我老鄭發現的!
“少爺,咱們這就前去投宿?”
衆人巴巴望向程煜之,只等這定音之錘落下,便可有片檐瓦遮身。
程煜之暗忖,林中既有捕獸夾,這附近便保不齊住着獵戶,他望向光亮盡消的天際,遂讓衆人收拾收拾,一齊往那亮燈之處而去。
吞噬光明的巨獸張開墨黑巨口,天仿似眨眼間便黑透了。一行人急匆匆來在那亮燈人家,走近一看哪裏是什麽人家,原來是一座道觀。只見山門紅漆剝落,已是年久失修,門上高懸一塊大匾,上書若虛觀三個大字。
“我就說這荒山野嶺,哪裏來的人家。”老黃嘟嘟囔囔的伸手推了下山門,不成想那破門竟沒拴,吱嘎一聲開了條縫子。
“難道是座無主破觀?!”鳴兒失望的上前擡腳踹開大門,門後立着的門栓哐當倒在地上,驚得院中倦鳥撲啦啦一陣響動,吓了幾人一跳。
程煜之見他如此莽撞,面露不悅,“還不知是否有人在你便如此,既便是座廢棄道觀,你也不得如此無禮。”
鳴兒自知唐突無禮,也不敢說什麽,吐吐舌躲在王媽媽身後。
老鄭白他一眼,“你這小子,離了你爹的手掌心愈發沒個正形,萬一這觀裏住着什麽神仙,被你這一吓生氣了可不得了。”言罷提燈朝門裏照了照,只模糊瞧見院內草高樹密,正面一座森森大殿在夜色中勾勒出黢黑輪廓。
“嘿嘿,別說神仙了,就是裏面的鬼都該生氣了。”老黃故意将燈籠提到面頰旁一咧嘴,露出白森森兩排牙齒,看着怪瘆人。
王媽媽叉腰瞪眼,“哎哎,白日莫論人,黑夜莫談鬼,他個小孩伢子不懂事,你個老家夥也跟着添亂!”
正亂着,只見鳴兒驚睜二目顫巍巍擡手指向門裏。順着鳴兒手指方向,衆人只見一點如豆光亮飄乎乎自殿後而來,彼時一陣陰風自門裏席卷而過,刮得樹枝亂晃雜草沙沙,樹上鸮鳥适時而啼,在場之人無不毛骨悚然。
老黃見狀一屁股坐在地上,顫聲道:“有,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