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兀自對着這竹子悠悠嘆氣,有人喚她,“祁王妃。”
琳琅轉身,立刻眉開眼笑,“翠良姑姑。”
翠良低頭,“王妃莫要再這樣稱呼奴婢了,不合禮數。”
“翠良姑姑,我一早便說了,在将軍府不興我嫁人後的什麽禮數,你是看着我長大的,從前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琳琅笑嘻嘻的挽着她的胳膊,突然又想到什麽,忐忑道,“不會是,祖母讓你來的吧。”
翠良嘆息一聲,“正是。”
“祖母找我?母親不是說——”
翠良道,“王妃,老夫人最近身體不好,她找你去,若是話說重了些,你莫要和她頂撞。”
琳琅憂心的想,她什麽時候頂撞過祖母?父親是大孝子,祖母在府中不管事,可說話是無人敢辯駁的,想來她老人家大半輩子在鄉下寒苦,到老了兒子建了功名,日子寬裕能享福了,兒孫繞膝本是能安享晚年,偏偏出了她這個不省心的孫女。
穆家祠堂,沾着鹽水的鞭仗“唰”的打在她背上,力道之重,讓琳琅瞬間變了臉色,眼淚在眼眶裏打個圈又退下去,她吃痛的緊握住跪着的雙膝。
鞭仗接着唰唰落了十幾下,祖母總算累得停了下來,臉色卻依舊陰沉。
琳琅平視前方,聲音沉靜,“祖母今日教訓孫女,可有理由?”
“理由?怎麽,如今你攀了高枝,老身還教訓不得了?”
“琳琅只是不知,又做錯了什麽事,惹祖母惱怒。”
“你還裝!別以為你娘替你遮掩,我就對你那些駭人勾當一無所知!你,你簡直就是我們穆家的禍害!”
禍害,這便是她親祖母對她的正經稱呼,琳琅微微勾唇,“祖母,同樣的話說得多了,就沒太大分量了。”
其實她剛剛回家的時候便發現,有人在悄悄的跟着她,卻沒往心裏去,原來是祖母的人,估計是暗地聽到了她和小沉的談話,才忙遣了翠良姑姑來喚她。
“祖母,您那位客人,如今還掙着您的銀子呢。”琳琅心一橫的說道,“她不過是個靠坑蒙拐騙為生的江湖術士,阿爹阿娘都知道,看着您的面子,才讓她在我将軍府白吃白喝那麽久,您當真以為,她是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嗎?”
老夫人氣得聲音都顫抖了,“你,你這個冥頑不靈,不知悔改的東西,當真,當真被那些東西上了身,蒙了心智,我們穆家一世清白,怎麽會,怎麽會出了你這樣的孽障!”
背上又狠狠的挨了幾杖,琳琅吃痛,一時不穩,手肘扣在了地上,卻又很快跪穩,挺直了腰板,語氣生硬,“祖母,穆家的列祖列宗在上,孫女最後問您一次,這麽多年來,我可曾做過一件,有損于穆家之事,可曾做過一件傷害您,對您不敬之事!孫女今日受罰,是全了穆家的孝道,不是因為做了錯事,日後,就算祖母再罰上千千萬萬遍,孫女照樣是問心無愧!”
老夫人久久無言,又過了一會兒,琳琅只聽到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回頭一看,祖母的腰佝偻着,銀發遍布,精氣全無。
琳琅心底一酸,祖母何時都已經這麽老了,自己又和這麽大歲數的老人犟個什麽勁兒!不由得放緩了聲音道,“祖母,您莫要擔心,我怎樣,都不會傷害您,傷害穆家的。”
聽了這話,她身形頓了頓,似乎站得穩了些,那渾濁的眼珠裏久違的對她有了絲絲溫情,聲音和緩道,
“我們祖孫的緣分,淺了,日後,你莫要來瞧我。若是你還有半分孝心,且記着,我歸天那日,萬萬不要回家奔喪。”
她又低喃了一句,“不要回來。”
接着步履蹒跚的出了門去。
背後火燎一般的疼痛,都不及這言語傷人。
琳琅閉上眼睛,回想從前,祖母不是沒疼過她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給她留着,走路摔疼了也能抱在懷裏哄一天。
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她越說着那些奇奇怪怪的話,祖母看她的眼神就越來越怪異。
祖母迷信,不知從哪裏請了能驅邪的巫婆,那巫婆順着祖母的心意,說二小姐被妖邪上了身,府上妖氣重重,若是不除,只怕會招來滅頂之災。
先是作法驅邪,琳琅的房內被貼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的符咒,有的用大紅色藥汁畫的可怖的鬼頭,就懸挂在她床頭,吓得她噩夢連連,到最後躲在被子裏都不敢睡覺。
再來又要服用除妖湯,各種奇奇怪怪的藥材混在一起,熬制成黑乎乎的藥汁,每日早晚服用,琳琅喝得上吐下瀉,幾乎折了半條命去。
這巫婆為除妖真是絞盡腦汁,安生了半年,又想出個法子。
寒冬臘月,放在院中結了薄冰的一桶寒水,讓穆琳琅只着單衣,光着腳在裏面泡上七個時辰,保證妖孽離身,往後太平。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琳琅就凍得昏死了過去。要不是她老娘清惠郡主扛着幾米的大刀撞破了祖母的小院,把這木桶砍了,又嚷嚷着要砍死這裝神弄鬼的巫婆,只怕她早上了奈何橋投胎去了。
琳琅後來還想,要是她真的死了,那這巫婆也算是完成了任務。
母親護她,但也終究不肯承認她的特殊,不是完全的站在她這一邊。
祖母除妖邪,母親關禁閉。此事成了禁忌,在她心裏紮下恐慌的根源。
可看見就是能看見,否認不了,這是她的天命,她認。
正當琳琅被背後的傷折磨得有些迷糊時,突然感覺有腳步聲朝自己靠近,那人蹲下來,她還沒睜開眼看是誰,就已經懸空被攔腰抱了起來。
清冽的氣息有些熟悉,等琳琅看清來人時,頓時吓得清醒了,可又扯到她背後的傷口,不由的“哎呦”叫喚起來。
琳琅想松手,蕭承翊鐵青着一張臉道,“給我抱緊了。”
吓得她立馬環住他脖子,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王爺的事情都辦完了?還挺快的哈。”
不理她。等到了馬車內,穆琳琅坐穩了,又趕緊道,“王爺,今日都是我的錯。”
蕭承翊寒着一張臉,“你什麽錯?”
從府內到馬車這不長的距離裏,她飛快的理清楚了,蕭承翊生氣了,而這生氣的源頭,是他的王妃給他丢臉了,畢竟是皇家,穆琳琅不願在母家遵着這規矩,可忘了他們是一體的了,沒出息的挨了打,就等于打蕭承翊的臉啊,若是再扯大點,就是對皇家不敬啊。
琳琅趕緊道,“我從小就容易惹我祖母生氣,她老人家也是為了我好,讓我以後少吃點虧,也算是一種疼愛了哈。”
“這麽特別的疼愛?”
穆琳琅一籮筐的理由等在那兒了,“啊,對啊,我爹爹是武将嘛,我祖母也自然有秉持棍棒家規。哎對了對了,王爺在成親前可是對我說過,我婚後照樣讓我做穆琳琅,如此,也不算不敬皇家,對不對?”
蕭承翊擰着眉頭,“你當我是因為什麽生氣?”
“不是因為我說的這個,那是什麽?”
“算了!”蕭承翊忿忿轉過頭,還是不理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