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要滑下去了,大家讓開!”
村長和來工地幫忙的村婦一聽見警告,紛紛退到安全的距離外。
幾個大男人所在之處非常險惡。
在他們後面是一個陡峭上升的山坡,數次的土石坍塌把表層的植被都洗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土石。在他們身前是一段近乎垂直向下的峭壁,他們站的這個地點就是原先的路面,如今早已埋在層層疊疊的石流之中。
幾個大男人裏,以粗壯魁梧的杜爾夫最為顯目。
他們各自站在一個可施力的角度,包圍住一顆約有一棟小木屋大的巨大圓岩。
這顆大石頭是某一次下雨時從山頂上滑下來的,然後就卡在舊山路的上頭,不上不下。因為這個地點和新開的隧道很近,為了以防萬一,衆人決定把它推到底下的斷崖。
講是這樣講,執行起來可不容易。他們所站之處能施力的地點有限,光要如何找角度滾動一顆屋子大的石頭就是件頭痛的事。
由杜爾夫領頭的幾個較為年輕力壯的男人,先拿鏟子挖了四天,将石頭的基底挖松一些,終于今天可以試着将石頭推到懸崖下了。
杜爾夫兩臂的肌肉鼓起,一根兒臂粗的木棍握在掌中,肩膀架住翹起的一端,削尖的另一端插入岩石的底部。
在他左右有七個男人拿着木棍,跟他一樣插入巨岩和泥土之間。
春寒料峭,他依然光着上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泛着一層汗澤。
話說,在他們遇到第一場供風雨的隔天,村長終于明白杜爾夫所言分毫不差,當天下午就帶着工頭布洛南和強森,一起到他們暫居的木屋。
今年五十歲的布洛南是村子裏的木匠。他雖然對做木工很有經驗,挖掘鋪路又是另一回事。山村裏人口流失大半,目前留下來的只剩下一百多個人,其中大半都是年老體弱,所以真正能投入開路工作的人力不過十來個。在這些人之中,唯一對“造東西”有點概念的就是布洛南了。
杜爾夫卻是真正的挖洞搭梁蓋甬道的行家。只可惜,這個行家口語表達能力實在不怎麽樣。
雪洛在一旁聽他七零八落講半天講不清楚,終于受不了,坐下來就着杜爾夫畫的山勢圖開始講解∶
“在整條山路之中,就屬崩塌下來的這一段土石最軟,所以你們再怎麽挖也趕不及它崩塌的速度。可是這座山腹卻是極堅硬的山岩,如果我們從這個點到這個點,打通一條隧道過去,”她比了比杜爾夫用石灰塊畫在桌面上的圖,在其中兩個對角打叉叉。“我們直接穿過最容易發生土石流的部分,一勞永逸解決掉以後的問題。”
“這段通道大概有多長?”村長看着她畫的那條直線,沉吟半晌。
“一哩吧!”杜爾夫抓抓頭發。
露天的山路要轉過一個大山坳,大約是四哩長。這一段等于截彎取直,蓋好之後不但不必再憂心土石流的問題,将來下山的路程甚至可以縮短。
“你确定這個隧道不會塌陷嗎?如果人被埋在隧道裏更可怕。”工頭布洛南道。
“不會。”他搖搖頭。
“為什麽?”
杜爾夫被他問得一楞。
為什麽?不為什麽,就是不會啊!
就像天空是藍的,草是綠的,你問他為什麽,他可說不上來。對他來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對岩石和土壤的了解就是這樣。
雪洛知道再這樣下去絕對瞎扯不清。
“杜爾夫家裏就有礦山,他從小挖礦到大,如果他說不會,就是不會!”
他在旁邊拚命點頭。
村長和工頭終于被他們說服。
這是十個月前的事。
這十個月來,所有的工人一起投入開挖隧道的任務,如今隧道已經完成七成,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把這顆大石頭清理掉。
“大家準備好了嗎?一、二、三——推!”工頭布洛南負責指揮。
杜爾夫全身的肌肉贲起,臂肌鼓脹!
每個男人都使力到臉孔漲紅。
“一、二、三——推!”
杜爾夫單邊的肩膀奮力往上頂!嘿咻!
“一、二、三——推!”
啪的一聲,他的木棍支撐不了他的巨力,突然斷裂。旁邊的H人吓了一跳趕快跳開來,才沒有被木屑噴到。
“換根粗一點的來!”杜爾夫豪邁地回頭大吼。
這次換上一根成年男人大腿粗的木頭。他一模一樣擺出陣勢,其他工人對他的神力露出敬畏之色。
“一、二、三——推!”
他臉孔漲紅,肌肉糾結,将全身的力道灌注在木棍上。
巨岩shen|吟一聲,晃了一晃。
“一、二、三——推!”
杜爾夫鼓起全身的力氣奮力一頂!
轟隆隆隆——整顆石頭終于滑下斷崖。
“成功了!成功了!”周圍所有的人跳起來歡呼。
負責挪動石頭的工人們全身脫力地坐下來。
杜爾夫完全不受影響,散亂的紅發下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太好了,終于成功了!
“大家辛苦了!村子裏的女人在工寮煮了一些點心,我們今天就做到這裏,大家休息一下,吃吃點心。”村長手圈成一圈,放在嘴巴旁喊。
他撿起丢在一旁的上衣擦擦汗,然後套回身上。
“杜爾夫,辛苦了。”
“要不是你,真不曉得還要挖多久。”
“你的力氣好大啊!你平常都吃什麽?”
他的隊友紛紛過來跟他說幾句話。
大約再兩個月隧道就可以完工,每個人都不敢相信他們艱困的工作即将到達盡頭。
這一切都是因為杜爾夫。
如果不是他千辛萬苦地走後山進來,只為了幫助一群素未謀面的山民,他們可能現在依然坐困愁城。
上天有時候會派來一個很高大、很憨厚、長得很不像天使的天使。
“也沒有什麽。如果不是大家一起幫忙,我一個人也做不到。”粗豪的礦工又變回那個溫和的巨人。
他從不居功自傲的個性,讓人更加喜歡他。杜爾夫卻對自己成為“最受歡迎人物”異常的尴尬。
對他來說,他就只是挖洞而已,就算不在其卡挖,也是回家挖,或去冰封之國挖;而其卡的人最需要他,所以他就留在這裏挖,一切只是這麽簡單。每個人對他不絕于口的感激,反而讓他無所适從。
他這一生都是別人眼中的“笨蛋”,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人,不曉得為什麽來到其卡,每個人突然都把他當成大英雄。
他還是喜歡當個普通的礦工。
工寮旁邊的棚子,幾名婦人正熱火朝天的煮着點心熱湯。
現在已經是晚春,即将進入初夏,如果是在平地早就開始回暖了,可是高山的氣溫依然偏低。有時夜裏來一場大雨,清晨的屋檐還能看到一排冰珠子。
工作了大半天,能夠喝上一碗熱騰騰的湯是最幸福的事。
“杜爾夫!”夏妮熱情地招呼。
“夏妮,你也來了。”杜爾夫看看她身後那群忙碌的女人,卻沒有看到她母親。“愛絲呢?”
“她在忙,我和其他人一起過來的。”夏妮年輕的臉龐被山風吹得紅撲撲的。
“快坐下來喝湯,今天是你最喜歡的馬鈴薯豬肉湯。來,這是只果餅幹!我用我們家自己腌的只果片做的哦!”
“喂喂喂,為什麽只有杜爾夫有只果餅幹,我們沒有?”工人約瑟夫笑着抗議。
夏妮的俏越更紅。“不就只做了這三片嗎?下次有只果再做給你們吃就是了。”
幾個心知肚明的工人嘻嘻呵呵地笑了起來。
雪洛最喜歡吃的水果就是只果。這個時節只果得來不易。她如果知道有只果餅幹可吃,一定很高興。
杜爾夫連忙把餅幹抓在手裏,望向工頭。
“布洛南,今天下午不再施工了吧?那我先回村子裏去。”
“村長說下半天放大家的假,不過你這麽急着回去做什麽?先喝碗湯暖暖身子再走吧!”布洛南一頭霧水。
“對啊,先坐下來嘛!”夏妮急道。
“雪洛喜歡吃只果,我把這個餅幹拿回去給她吃,你們不用等我沒關系。”他親切地對夏妮道∶“謝謝你的餅幹。”
夏妮愣了一下。
其他幾個工人偷偷做個鬼臉。
他們早就注意到夏妮對杜爾夫的好感。
杜爾夫或許長得并不英俊,也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但是他誠懇踏實,手腳功夫利落,确實是一個理想的夫婿人選。
所有人都搞不清楚杜爾夫和雪洛之間是怎麽回事。
有幾次偶爾拗不過衆人的相邀,雪洛和他一起參加了村裏的開春慶典。村民和她聊起天來,發現她的談吐不俗,說起外地的許多奇風異俗頭頭是道,仿佛什麽都知道。
這樣的女人絕對不是個鄉村鄙女的背景。可是一問她怎麽會知道這麽多事,她馬上回去那個冷冷的樣子,轉頭走開。
說她和杜爾夫是情人嘛,杜爾夫對她唯命是從的态度反倒像長工與富家千金。
說他們之間沒什麽嘛,一個女人怎麽可能随便跟一個男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
要是去跟杜爾夫打聽,他就一陣傻笑,什麽都說不清楚。
照理說杜爾夫對雪洛一副死心塌地的樣子,他們不應該鼓勵夏妮,可是雪洛……
這個……稍微有個性了一點,和好脾氣的杜爾夫實在是不太搭調。
這樣看起來,大家反倒認為已經滿十七歲的夏妮和杜爾夫無論背景、個性都比較合适。
雖然這麽想對雪洛很不好意思就是了——大家很有罪惡感的一起低下頭猛喝湯。
“杜爾夫,女人不能這樣寵的。”布洛南嘆了口氣道。
“呵呵呵,”他只是一陣憨笑。“我先走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夏妮連忙把圍裙解下來,跟他一起往外走。
“紅色。”一個工整的字出現在一片大木板上。
“紅色。”一群稚嫩的嗓音跟着複誦,每只小手拿着小石灰塊,在自己面前的小木板上依樣畫葫蘆。
“橙色。”第二個漂亮的字出現在木板上。
“橙色。”
“黃色。”
“黃色。”
這時,一只小手舉了起來。
“雪洛老師,我想學‘黑色’。”
“你有看過黑色的彩虹嗎?”雪洛挑剔地看小女孩一眼。
“我爸爸有一頂黑色的新帽子,我想寫給他看。”十歲的小女生害羞地說。
“那頂帽子好看嗎?”
“最好看的!”小女生用力點頭。
她撇了撇唇,轉身寫下一個字。
“黑色。”
“黑色。”一幹小朋友又大聲又用力地重複。
會接下教他們讀書寫字的工作完全是一個意外。
之前負責教他們認字的是一位貝齊太太。
嚴格說來,貝齊并不是老師,她的父親才是。她的父親過世之後,貝齊太太變成少數識字的人,于是教小孩認字的工作便落到她身上。
這一回貝齊太太得了腸胃炎,休息了好幾天不見起色。入冬之前貝齊太太發現她的衣物太單薄,将兩件穿不下的大外套送給她,基于人情世故——其實是愛絲大力暗示她應該去探視——她只好去了。
她去的那一天,貝齊太太正抱病替幾個小孩子訂正錯字。
她發現貝齊太太識的字其實也不算多,錯字更是不少。她一時雞婆,幫忙改了一下。
得!教小孩子的工作就這樣落到她頭上。
基于“皇後怎麽可以工作”的心理,她平時都是無所事事。由于杜爾夫在全村人眼中是大善人,所有他們家的家務都有村裏的婦人自願幫忙處理。
她不需要煮飯,不需要洗衣服,不需要打掃,每天就是等人家幫她弄好好的就好,日子和以前好像也沒有差太多。
這種日子過久了,難免會覺得無聊。她想想,幹脆替小鬼頭上上課,打發點時間也好。
一開始說好了,她只做到貝齊太太可以重新接手為止。沒想到教着教着,她變成正式的老師,貝齊太太成了她的“助教”。
而且她竟然還滿喜歡的!郁悶。
“雪洛老師,為什麽彩虹有這麽多顏色?”一個八歲的小男孩舉手發問。
“因為它是衆神回歸天庭的橋梁,神走的路都會有漂亮的七彩光芒。”
“我不想學彩虹!”今年十二歲的喬伊豪氣幹雲地道∶“我想學打仗!還有怎麽做刀和劍,可以把人全都殺光光!”
嗜血的小怪物!
她喜歡。
雪洛贊賞地看他一眼。
“好了,今天就上到這裏。”她拍拍手。
幾個小朋友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她把石灰塊随手一丢,不打招呼,直接走出去。
大家都熟悉了她的怪癖個性,也不以為忤。許多小女生甚至認為雪洛老師好高貴,對她越來越崇拜。
“雪洛老師。”一個怯生生的嗓音從身後叫住她。
“幹什麽?”她傲慢地挑起眉毛。
叫住她的就是剛才說要學“黑色”的小女孩,好像叫蘇瑪。
她的兩手放在背後,不曉得藏了什麽東西,幾個小鬼頭在她身後圍了小鴿圈,每個人都笑得叽叽咯咯,仿佛知道什麽天大的秘密。
她柳眉一掀,正要兇他們,蘇瑪慢慢将藏在背後的雙手拿到前面來。
她手中的竹籃子,躺着兩顆鮮豔欲滴的只果。
“這是送給你的。”蘇瑪擡高竹籃。
雪洛瞪着那兩顆只果。
發現她沒反應,蘇瑪怯怯地再加一句∶“我爸爸說,你幫村子裏的小孩上課,都沒有收學費,所以這個只果是送給你的。”
現在并不是産只果的時節,而且山裏的只果樹在後山的一段距離之外,要去到那裏非常辛苦。這應該是他們去年入冬前先摘下來,然後用雪鎮在地窖裏。
只果是她最喜歡的水果。
這些村民自己物資缺乏,卻把珍貴的只果送給她。
該死!她快哭了!
這些臭老百姓幹嘛老是做這種讓人想哭的事?
“嗯。”她點點頭,一把将竹籃子接過來,什麽都沒說。
她生怕自己一開口,眼淚真的會掉出來。
蘇瑪的小臉霎時發亮,一群小家夥又叽叽咯咯亂笑成一團。
她站在貝齊太太的院子裏,仰頭深呼吸一下,山野的清新氣息溢滿她的胸肺。
她很不情願地承認,她真的喜歡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還有這個鳥地方的居民。
他們沒有心眼,你對他們好,他們就對你好,世間的事在他們眼中就是如此單純。
和杜爾夫一樣。
她嘆了口氣,往大街上走去。
遠遠的,杜爾夫高大的身影竟然映入眼簾,她有些驚訝,現在還不到他下工的時間。
慢着,他旁邊那道嬌藍的身影是怎麽回事?還和他一起有說有笑的進村子裏來,哼哼……
她提着她的只果,悠悠然迎上去。
“雪洛!”杜爾夫不怎麽大的眼楮一亮,開心地沖過來。“你不是在家裏嗎?”
“我要是在家裏,你現在看得到我嗎?”她挑了下嘴角。
夏妮慢下腳步,怯生生地看她一眼。
她怎麽會看不出這個女孩對杜爾夫日漸生出的好感?
她沒有說什麽,是因為這件事和她沒有關系。她沒有預料到的是,看到杜爾夫和夏妮有說有笑走在一起的情景,竟然讓她的心頭很不痛快!
夏妮身上的藍衣裳一看就是新的,雖然以杜爾夫這個笨蛋大概也分不出新舊美醜,不過夏妮去工地幫個忙,幹嘛特別換新衣服?
“你看,這是夏妮烤的只果餅幹,我特地拿回來給你吃。”有個人還不怕死繼續說。
只果,她就沒有嗎?她臉上依然挂着疏遠的笑容,指關節泛白。
“啊?你怎麽也有兩顆只果?”杜爾夫把手中的餅幹放進她的籃子裏,被她冷冷一哼。“對了,夏妮也買了新衣服,她說瑟拉婆婆今天早上出來賣衣服了。”
瑟拉是鎮上唯一的裁縫師,年紀已經很大了,手工靈巧的她所做的衣服在村裏很受歡迎。她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在門口擺攤子賣衣服,不過數量有限,有時候去晚了還不見得買得到。
他想,雪洛愛漂亮,都已經開春了,也該給雪洛添幾件新衣裳。
“夏妮告訴你這麽多事?她真是個熱心的好人。”她慢步走到夏妮身前,繞着小姑娘走一圈。“夏妮,我也很會做只果。我煉的蜜只果香甜好吃,吃過的人沒有說不好的。”因為他們都沒有機會說不好了。“以後有機會,我煉一顆只果給你嘗嘗。”
吃過她只果的人,都會像睡着一樣的死去,完全符合她的美感。
“好……”夏妮小聲道。雖然她們兩人年齡差不多,她一直覺得雪洛身上有一種其他女人沒有的風華。
她不禁自慚形穢地低下頭。
杜爾夫的眼中只有雪洛一人,自己又是在做什麽呢?
“你們慢聊,我先回家了。”她匆匆點了下頭,轉身跑走。
“夏妮,謝謝你的餅幹!”某個不怕死的人還在那裏熱烈道別。
啪!腦袋馬上挨了一巴掌。
“噢!你幹嘛打我?”巨人無辜地撫着腦門。
“你不錯嘛你,邊挖洞鋪路還可以邊勾引小女生!”雪洛揪着他的耳朵。
“我、我沒有啊!”杜爾夫搔搔腦袋。
大家都說雪洛冷冷的,雪洛明明兇巴巴的!而且兇巴巴得好可愛,他現在越來越常看着她,嘴巴就有一種很幹的感覺,腦子會開始想到很多不該想的事。
現在他知道,原來以前他和她做過一次的事,是不可以随便亂做的。
他當時想說史文和白雪、拉夫和艾曼紐都有做,所以應該沒關系。後來從村民口中才知道,那是丈夫和妻子才可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