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洛,走,我們帶你去洗衣服。”
愛絲母女和幾個婦人站在她門口,每個人手上提着一籃衣物熱情邀約。
雪洛嘴巴慢慢張開。
洗衣服?她?
他們來到其卡已經十天了,中間的千辛萬苦就不用多說。
實地走了一遍,他們更深切的明白為何大家急需把前方的路打通。
所謂的後山,不是一座山而已,是真正的崇山峻嶺,根本沒有路可言。
這段“後山”之路他們就走了二十天,有好幾回甚至是面對着垂直的峭壁,男人爬上去之後,再用藤索将行李和女人一一吊上去。
強森一家的行李能丢的在路上都丢了,幾乎只剩下衣服。
時序已進入秋天,晚上的山林溫度急遽降低,幸好有強森家的衣物讓所有的人不致失溫。
如果前山沒有打通,只要想到要再走一趟這樣的路出去,她就頭皮發麻。
原先和杜爾夫過來只是想做做樣子,這下子真的被困在山上了。
接下來越接近冬天,溫度只會越低,就算他們想離開,不到明年開春也是不可能。
他們一抵達山村,杜爾夫立刻由強森陪着去村民們正在清路面的現場察看。
杜爾夫是挖掘的行家,一看就知道村民們只是在做白工。
“挖錯了。”回來之後,他們坐在強森家的客廳,杜爾夫立刻說。
愛絲母女正在忙着打掃,雪洛一如既往的無所事事,坐在旁邊作陪。
“怎麽挖錯了?”強森連忙問。
“這座山的土質,外層很軟,內部卻很堅硬。你們一直清外面的土,它還是會繼續塌下來的。”他一頭亂發下,有着罕見的嚴肅神色。
其卡被包圍在好幾座高山的山坳處,唯一的對外道路是一條勉強鑿出來的泥土路,沿着山勢而行;路的右側是近乎垂直而上的峭壁,路的左側是近乎垂直而下的斷崖。路最寬的地方勉強可容兩輛馬車互相交錯而過,也已險象環生。
山崩後,大量的土石把約五哩的路面完全掩埋,于是留下來沒走的村民輪流接力開始清土石。
由于土質外軟內硬,只要來一場供風雨,山上的泥流馬上沖刷下來,所有的成績又會被掩埋住。
“現在想想,以前确實是常常崩路,只是不像這次這麽嚴重。所以要是山崩,村長就派幾個壯丁出去把路清一清就好。”愛絲替他們送上茶水,忍不住插口。
強森憂慮地點點頭。
“哪裏崩就清哪裏沒有辦法真正解決問題,唯一的方法只有——挖山洞。”杜爾夫續道。
“那我們趕快去跟村長說!”強森連忙道。
雪洛對造橋鋪路的事完全不感興趣,只是冷眼旁觀聽他們說。任何事一牽涉到“政治人物”,就變成“政治議題”,政治議題永遠比造橋鋪路複雜。
她也不說,且看他們一頭熱。
果然,村長聽完他們的話,反應非常的平淡。
“我們村裏,從五百個人剩到現在的一百多口人,每個能工作的男人都在努力把路開通,眼看清出了一半的路面,你們卻說我們挖錯了。”村長搖搖頭。“杜爾夫,你是個好人,我很感激你特地進山裏來幫我們,可是你不要再提什麽另外挖隧道的事了,明天趕快加入大家的行列一起清路吧!人越多,我們完工的時間就越快。”
兩個男人一起垂頭喪氣地回到強森家,雪洛依然什麽也不說。
有些事,是要自己碰過之後才知道該怎麽處理,旁人多說都沒用。
“不好意思,把你們拖回山裏卻沒有派上用場,我先給你們找個地方住下來。”
強森歉然地道。“冬天快要到了,我們得開始儲存一些糧食才行。”
他們暫時住在強森家後面那條街的一間空屋子。這間屋子屬于強森的表哥,表哥一家在山崩不久後就搬走了,一直空着,屋子裏幾乎什麽都沒有。強森從家裏搬來一些鍋碗瓢盆,克難地應應急。
隔天東方的天空才剛破曉,杜爾夫就扛着他的十字鎬出去。
“你要去哪裏?”被他吵醒的雪洛倚門問道。
“挖山洞。”他堅定地道。
村長相不相信他的話無所謂,他只做對的事,而他相信自己的看法是對的。
如果村長不派人跟他一起挖,他就自己挖。反正他以前就常常和哥哥兩個人自己挖礦,他已經很習慣。
一天兩天挖不通,十天半月總是能挖通。
“我說我們來這裏幫忙只是随口講講,你不用太認真。”她撇了撇嘴。
“可是,不把路挖通,也出不去啊!”他抓抓頭發。
也對。雪洛登時氣餒。
這是十天前的事。
每天杜爾夫早上就去挖他的山洞,她無所事事地到處亂晃。
直到今天有人來找她洗衣服為止。
“衣服為什麽要洗?”她問。
“不洗衣服,你要穿什麽?”她的問題讓女人們很困惑。
“櫃子裏自然就有衣服穿。”
這話簡直跟“沒飯吃就吃蛋糕”一樣,愛絲真想昏倒。
她就是看雪洛平時都沒在做家事,覺得不太對勁。之前在路上,吃食穿衣幾乎都是杜爾夫在張羅,她以為雪洛是身體不好或怎地,萍水相逢也不好問太多。
可是現在他們已經要栖腳在其卡村,每天他們屋後有衣服在晾的時候,都是杜爾夫從工地回來之後,難道家事依然是杜爾夫在做的?
這可不行!
雪洛和她女兒差不多年紀,夏妮可是在十一歲就會煮飯洗衣服。其卡人力有限,每雙手都得提供最大的幫助。
“我帶你去後山的溪邊洗衣服,回來之後我教你怎麽煮午餐。”愛絲堅定地說。
竟然真的有人想要叫她工作?雪洛實在太訝異了,以至于竟然被呆呆帶到溪邊去。
“雪洛,來,這個位子給你。”夏妮熱情地招呼她。
這條溪位于村子後方的林子裏,平時婦女都來這裏洗衣汲水聊八卦,所以溪邊有一排平板的石頭,也不曉得是被大家洗平的,或特地去找來當洗衣板的。
雪洛看她們每人拿着一籃衣物就定位,溪中的水由山頂沖流而下,雖然還不到結冰的程度,光看她就全身打冷顫。
她才不要把手浸進去!
她搖搖頭。
“你不動手,怎麽知道如何洗呢?”愛絲挫敗地望着她。
“沒關系,雪洛,不然你坐在我旁邊,我洗幾件給你看,你看幾次就會了。”
夏妮連忙打圓場。
這小姑娘心地倒是不錯。她想。
于是她把自家的髒衣籃交給夏妮,自己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看風景。
滿山遍野的綠,映着山頂尖端的白雪,好美。經過一番辛勞,她再不敢将大自然視為理所當然。
這裏已經是亞維王國的中樞地帶,接近王都,卻有着如此的崇山峻嶺阻擋,看來開發也不容易,莫怪乎亞維王國一直無法如佛洛蒙一樣繁榮富庶。
他們王室的颟預笨重也是一個問題。
東北的旱災不說,即使像其卡這種小村子被封,蓋林也斷然不會拖到兩年依然放任他們自生自滅。
她再度感受到,他真的是個不錯的國王。
而她正在回去殺死他的路上。
“雪洛,你家裏以前是做什麽的?”夏妮把杜爾夫的髒襯衫用水打濕,皂角子抹一抹,利落地在石板上搓洗起來。
“女巫。”
“你會魔法?”夏妮驚呼。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會魔法的家族通常不簡單,尤其天賦越高的家族越被當權人士所倚重,所以她以前真的是個千金小姐?難怪什麽事都不會。愛絲理解地點點頭。
“雪洛,你會什麽魔法?可不可以表演給我們看一下?”夏妮興奮得臉都紅了。
“……我什麽都不會。”魔法又不是用來表演的。
所以她是魔法家族中不會魔法的那一個?那她心裏一定很難過,難怪有一副這麽古怪的脾氣。其他婦人繼續理解地點點頭。
“太可惜了。”夏妮嘆了口氣,拿起衣服繼續搓洗。“聽說隔壁佛洛蒙王國的皇後就是來自一個法力很強的家族,所以佛洛蒙變成很強的國家。我們亞維王國就沒有這麽厲害的皇後。”
“佛洛蒙的強盛來自于國王的手腕,和明智果斷的決策,和魔法一點關系都沒有。佛洛蒙國王以前就不是個會讓魔法師參與政事的人,因為魔法師只懂魔法,不懂政治;莫洛裏家族的女巫頂多用來控制魔瘴,如今連魔瘴都已消失,國王就更不需要魔法師了。”她冷冷一哼。“像其卡這種雨崩封山的事,在他的治下,就絕對不可能拖了兩三年還沒有人理會。
“依我說,你們亞維王國的問題在于王室的颟預無能,人人忙着奪權傾軋。光一件封村的小事就能處理得七七八八,由小觀大,就算再有十個八個魔法家族也沒有用,國事只有越扯越爛污的份。”
幾個女人聽得張口結舌。
這種大不敬的話,她竟然說得這麽天經地義!
“其實你說得也沒錯。”愛絲嘆了口氣,拿起老公的衣服郁悶地抹上皂角子。
“我們的老國王人很好,就是年紀太大了,許多國事已經無力去處理。聽說現在大王子和二王子争得很厲害,可是人民真正看好的是三王子。”
“為什麽?”夏妮不解地問。
“三王子聽說從小就送到宮外游歷,是真正了解民間疾苦的人,不像前面兩個哥哥從小嬌生慣養。”愛絲其實只是轉述以前聽男人聊過的政治話題,沒想到連她的同伴都聽得津津有味。
雪洛突然想到,亞維王國的三王子提姆,就是白雪公主的前任未婚夫。
提姆這孩子其實人不錯,依然用充滿樂觀和希望的眼光看待人生,也确實了解民間疾左。不過論到争權奪利,他的手段一定遠遠不及上頭兩個哥哥,除非他的厲害師父,蓋林,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算了,這都不是她現在的問題。
話說,她幹嘛跟着一群女人蹲在溪邊洗衣服、聊政治啊?
更糟糕的是,她竟然不讨厭這種感覺。
話題很快從政治上轉開,開始聊各自丈夫孩子、公婆親戚的家務事,有些事她聽聽還真無聊。
原來女人家聚在一起,都在聊這些微不足道的家務事。
她沒有經歷過這種婦女式的閑聊洗禮。出嫁後就不用說了,出嫁前即使和同輩姊妹聊天,也都是在互相刺探彼此的進度,暗地較勁。
你婆婆說你煮的菜她兒子不喜歡吃,那就叫她兒子自己煮啊!杜爾夫要是敢抱怨她煮的菜——雖然她也不可能煮菜——她一定叫他連盤子都吞下去。
你公公要送你家一輛板車,送到現在還沒送?那就直接問他什麽時候要送!幹嘛在那裏郁悶半天又不好意思開口?
鄰居的狗很吵?晚上加菜!
不過她依然繼續聽下去——
還越聽越津津有味,甚至有幾次忍不住插話,想想真郁悶。
她插的話每次都把這群女人吓個半死。幾次之後大家習慣了她的驚世駭俗,開始笑了起來。
她自己是覺得她建議的事都很實際,沒什麽好笑的,不過看她們笑得很高興的樣子,就讓她們笑好了。
“雪洛,你真可愛,我們都好喜歡你。”夏妮嘆息。
她那副哽住的表情再度讓所有女人大笑。
“雪洛,原來你在這裏。”
身後的樹林窸窣一陣亂響,一條龐大的身影鑽了出來。
溪邊幾個洗衣服的女人倒抽一口氣。
“杜爾夫,你怎麽跑來了?”愛絲已經對他的巨大很習慣。“各位,這是杜爾夫,和我們一起回來幫忙開路的。”
幾名婦人松了口氣,敬畏地盯着他。
十月山寒,他依然穿着一件短袖,露出來的手臂肌肉糾結。他強壯有力的肩上不見熟悉的十字鎬,改背着一副結實的弓箭。
他頂天立地的站在這片山林之間,猶如從天而降的守護神。
雪洛莫名生起一種驕傲的感覺。
“各位好。”杜爾夫闖進純女人的聚會裏,突然感覺到自己巨大笨拙,連忙彎腰打招呼。
“杜爾夫!”夏妮開心地跳起來,想想自己好像太熱切了,趕快再蹲回去。
“咦?你在幫我們洗衣服?真是謝謝你。”杜爾夫憨厚地對她一笑。
“不客氣。”夏妮燦然回答。
“你跑回來做什麽?怎麽沒去挖你的山洞。”雪洛瞄他一眼。
“最近雲層變厚,可能會有一場大雨,我想趁今天多獵點獵物腌制起來,免得之後沒食物吃。”
太好了,她聽這些張家長李家短的話題也聽到有些膩了。
“我跟你去。”
“你們的衣服我洗好之後,會幫你們晾在屋子後頭。”夏妮看看他們兩個人,目光放回他身上。
“好。”
“不用了,我自己回來晾就好。”兩個完全不一樣的答案,很明顯何者出現哪個人口中。
雪洛看他一眼。“晾衣服又不是多好玩的事,有人做就好了啊!”
聽聽她這話!如果不是了解了她的怪脾氣,真會被她的話氣死。
“那,那,我們先走了。”杜爾夫搔搔腦袋,被她拉進林子裏。
雪洛很喜歡看他打獵。重點不是在殺戮的過程,而是在他對山林與自然的尊重。
他從不獵殺帶子崽獸或ru///房脹大的母獸。
“殺了它一只,就等于殺死全窩,以後森林裏就沒有小動物了。”他說。
他也不獵熊或山獅之類的大型猛獸,除非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
“這麽大只的動物我們吃不完,肉就浪費了,而且它們也是這個森林的主人,要尊敬它們。”他說。
他只獵些山雞、豚鼠、野兔和鹿這種繁殖很快、數量很多的動物。
“森林是我們的母親,所以我們要保護它,讓它一直生生不息,動物也能生存下去。”這是他的哲學。
這個看似遲緩笨拙的男人,總是在許多地方讓她感受到他的敏感聰穎。
她跟在他身後閑晃,他肩上很快就背了幾只獵物。
“那些工人依然在清他們的路面,沒有過來跟你一起開隧道?”
“嗯。”杜爾夫的神色暗了下來。
“那你自己慢慢挖打算挖到什麽時候?”反正來春之前,注定是被困在山裏,她也不急着催他上路。
說真的,就算他現在主動提議再從後山走出去,她都得要考慮一下。她不認為她能在夜晚已經變得這麽冰寒的時節還露宿在山野中。
杜爾夫張嘴想說些什麽,最後,只是搖了搖頭。
“總之,挖山洞才是對的!”他堅定地道。
當他露出這種表情就表示他驢子脾氣發作了,任誰說什麽都沒用,她吃過這種表情的苦頭。
“算了,反正還有好幾個月,你高興怎麽挖就怎麽挖吧!”
她找一根斷木坐下來歇腿。他立刻從背袋掏出幹肉面包遞給她。
“你肚子餓了吧?快吃。”
她吃了起來。
他負責照顧她,她負責被他照顧,在他們兩人的世界中,一切就是這麽理所當然。
杜爾夫不會強迫她洗衣服,做菜,讨他父母歡心,當他的受氣包。他有一技之長,善于打獵,能提供整個家庭充足的食物。
這樣想想,他竟然是個不錯的丈夫人選。
她深呼吸一下,空氣中充滿潮濕的氣味。她想起他剛才的話。
“最近真的會下大雨嗎?”
雖然天空看起來是陰了一些,可是天氣算不錯,白天只有出太陽,就是很宜人的溫度。
杜爾夫點了點頭,擡頭望望天色。
一抹憂慮從他臉上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