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明芝回到家,将媽媽拉進了卧室,關好門。美珠見她神神秘秘的,預感到是出了什麽事。明芝回來的路上想,那人自稱于叔,就可能是父親的朋友,雖然自己不認識,那是因為父親去世的時候自己很小,根本不記得。如果是真的,這事涉及到了自己的父親,她當然不能當着吳家人的面說這事。

美珠聽到明芝又被跟蹤了,吓得心驚肉跳,上次還懷疑是跟曼玲的,這次明芝可是一個人走,無疑是跟明芝的了。然後,又聽明芝說那人自稱姓于,瞪大眼睛問:“姓于?他沒說他叫什麽?”

“他沒說叫什麽。爸有姓于的朋友嗎?”

“他長什麽樣?”美珠問。

“挺瘦,不算高,有點黑,眼睛不大。其它的沒什麽特點。”

“這個癟三。他既然說話了,你沒問他為什麽跟着你。”

“他一說話,我就吓跑了。當時根本沒注意他說了什麽,還是後來想起的。”

“後來呢?”

“後來我躲進了一家書店,我以為他沒看見我進來,想在裏面躲一會兒,等他走過去了,我再出來。結果,他還是看見我進來了,但沒跟進來,就在門口站着。幸虧曼玲哥哥和他同學也去了那裏,他們帶我出來了。如果沒遇到他們,我還不知到該怎麽辦呢。”

“然後呢,那個姓于的還做了什麽?”

“曼玲的哥哥把他擋住了,他同學拉着我趕緊跑了,就沒再見到他。”明芝說,“我爸真有個姓于的朋友嗎?”

“有的。”

“那他,我爸欠他錢嗎?”

“欠他錢?他還欠我錢呢!你爸的那些朋友,最差勁的就是這個姓于的,總纏着你爸爸,成天的蹭吃蹭喝,人是又蠢又笨,打不走罵不走,也沒個眉高眼低。”美珠帶着氣說,“你爸爸就是太講義氣,好像不接濟他那幾個狐朋狗友心裏就難受。”

明芝從媽媽的口氣裏聽出來,媽媽很不高興爸爸接濟朋友,也聽出來,如果那個說的是真話,真是爸爸的朋友,媽媽是不懼的。

“爸爸那時是做什麽的?”

“他那時在廠裏是個領班。”

“那你知不知道其他人?問問別人不就知道姓于要幹什麽了。”

“不知道他們現在都在哪了,早不聯系了。他們知道我不願意理睬他們,也恨我改嫁,他們恨不得我為他們的大哥一輩子守寡。我要是繼續守着,你和你哥就讀不了書,現在我可能也在紗廠做苦工呢。”

“那他跟着我會是為了什麽呢?”明芝問。

“哎,誰知道呢。”美珠嘆了口氣,心裏轉出一個不好的念頭,“當年,那個姓于的就又蠢又窮,還特別愛喝酒,賺那點工錢都送給賣酒的了。估計他現在也不會好,可能更蠢更窮了。難道他還變壞了?知道我現在手裏有幾個錢,想跟我要錢?”

“那樣的話,他該直接找你啊?”明芝聽母親這樣說,反倒不那麽怕了。

“他找我?他敢!我罵不死他!”美珠又氣起來,恨恨地說,好像她正嚴陣以待,等着那人出現,她好有機會拿起棒子打過去報仇似的。

明芝未見過媽媽如此惡狠狠的樣子,看來這個姓于的把媽媽得罪的不淺。不過,明芝還是想不明白,他跟蹤自己之後會怎樣再向媽媽要錢,綁架嗎?明芝脊背發涼。

“別怕,下次再見他,不用怕,給他領家裏來。我看他想幹什麽!直接把他送巡捕房去!”

明芝聽了,感覺好像這個人當年不僅僅是得罪了媽媽那麽簡單,他是在媽媽心裏埋了炸彈的,這會兒馬上要被點燃了。

“如果是爸爸的朋友,那他就不是壞人了。”明芝道。

“這就難說了,十多年了,也許變壞了呢。他再跟你搭話,別理他,他不敢怎麽樣。”

明芝的爸爸邊興家當年在一家絲廠做工,那家工廠生意興隆,興家工作穩定,美珠生兒育女勤儉持家,小日子過的倒是無波無瀾。邊興家喜好交朋好友,其中就有個姓于的。那正是城市飛速發展的時代,大家眼見着城裏起了高樓,修了新馬路,汽車跑來跑去。看着那些衣着體面的人進出漂亮的樓房,坐在飛跑的汽車裏,這一切讓人眼花缭亂。後來美珠知道,只要讀過點書認識字的人就可以做體面的差事,賺的錢比工人多。如果讀的好,讀到大學畢業,賺的錢更多,美珠開始心存願望。

“你們廠裏有沒有讀過書認識字的人?”美珠問丈夫。

“有。怎麽了?”興家莫名其妙,美珠怎麽問這個。

“都是做什麽的?”

“有個工程師,他可是讀過大學的。還有賬房,肯定也是讀過的,還有經理身邊的人,不知道讀了多少。”

“是不是都比你賺的多?”美珠兩眼放光地問。

“那是當然。你什麽意思?”興家感覺被嫌棄了。

“我是想說,我們得讓兒子讀書,讓他比你好!将來他可以做個既賺錢又體面差事,也可以進漂亮的樓房做事,坐上汽車,我們倆也可以跟着沾光做做汽車呢!”美珠憧憬着。

興家看着美珠亮晶晶的雙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嗯,想法是好。”不過他的下半句“錢從哪來”沒有說出口。

“你以後,少喝酒少抽煙,少搭理那些狐朋狗友,省下來的錢,慢慢攢起來就多了。”果然,美珠替他想出了出處。

交朋好友離不開抽煙喝酒,姓于的和幾個沒成家的朋友就經常來家蹭吃蹭喝,這在美珠眼裏是極大的浪費。這可觸及到了興家的利益,累了一天就這麽點喜好讓人輕松些,怎麽能少?他想說怎麽要從我身上省啊,可又一想,美珠也沒這些愛好,當然沒法從她身上省了。從美珠手裏出去的錢不是買米就是買菜,還怎麽省?總不能少買米少買菜吧,再說,他的幾個朋友過來了吃什麽啊。想到這,他只得說:“好!攢錢供兒子讀書改命!”這是個好主意,他當然只能先答應着,心裏想着美珠沒準也就三分鐘的熱乎勁兒,過幾天就忘了呢。

美珠卻不像邊興家希望的那樣把這事忘了,恰恰相反,她更加認真起來,而且她還給自己尋了條開源的路。她像着了魔似的到處攬活,幫人縫衣做鞋,幾毛錢幾毛錢地積攢,她想着積少成多,兒子還小,攢到他大了就派上用場了。她自己也努力認字,經常拿着撿來的半張報紙四處問,讓人幫她認字。但凡認識幾個字的人,不論是房東鄰居,還是街上代寫書信的,測字算命的,都成了她的先生。

而邊興家既沒有少抽煙也沒有少喝酒,幾個來蹭吃喝的人仍舊是來。美珠除了對那幾個不長眼睛的狐朋狗友冷臉子,就是和興家生氣吵架,沒有辦法,興家那邊錢沒省下,氣沒少生。

不過美珠的宏偉計劃開始沒多長時間,就因丈夫突然離世中斷了,她靠縫衣做鞋攢的小小積蓄也都送給了醫院。美珠變成了帶着兩個孩子的寡婦,生計都成了問題,更別說讀書了。她不得不将兩個孩子送去娘家,自己用全部的時間做幫工做傭人縫衣做鞋,後來又跟着別人去紗廠做工人。那幾年她可真是苦,賺錢吃飯是她的第一目标,攢錢供兒子讀書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淡了,灰了。能吃飽活下去已經不容易了,其它的都是妄想。雖然娘家也是窮,好在父母哥嫂體諒,最主要的還是嫂嫂賢惠,幫她拉扯兩個孩子,讓她不至于連去做工也無法分身。

美珠這邊幾乎一夜沒睡,想到了娘家想到了嫂嫂,她是萬分感激。即使自己嫁到了吳家,過上了好日子之後,嫂嫂也從沒有跟自己要過什麽。美珠不會忘恩,給娘家送錢送物是不可少的。不過當時她最在意的還是送兩個侄子讀書。可這兩個侄子不開竅,說自己年齡大了不好意思和小孩子一起讀書。的确,兩個侄子都比立春還大,都已經開始做小工了。上學是晚了,但識字總是不晚的,美珠幫他們找了識字先生。她每次去,都會問兩個侄子功課的事情,有時語重心長地給他們講道理,有時批評他們不懂事。好在她的堅持是有效果的,兩個侄子盡管讀的艱難,畢竟還年輕,最後還是比美珠識的字多了,還學會了算賬呢。現在兩個侄子都已結婚有了孩子,美珠則開始督促侄孫們讀書了。讀書成了美珠的信念,她葉美珠自己轉運了,不僅能讓父母哥嫂生活寬裕,還要讓葉家的下一代都跟着轉運,攀上一個臺階,從此脫離苦力的命,一代更比一代強。

就在美珠回想當年的事情的時候,明芝這邊也想了一晚上,想着明天有達文和正豐在場壯膽,是不是可以直接問問他到底是誰,想要做什麽。如果他真是爸爸的朋友,現在很落魄,目的只是要點錢,自己就把零用錢給他,幫幫他。這麽想,心就寬了,不怕了。但又一轉念,還是不能輕舉妄動。如果他說的不是真話,撒謊,不是爸爸的朋友呢,那又該怎麽辦呢?他又是為了什麽呢?她又怕起來,不知後面會有什麽黑漆漆的坑等着她。

第二天,達文領着幾個人去了昨天他跟蹤到的地方,那一大片房區本來條件不錯,但外來人口越來越多。原來住幾個人的房子裏,現在住進了十幾個人;原來是一棟一家,現在是一屋一家了,擁擠不堪。

他們在街口等了好長時間,但并沒有看到那人出現。

“他不用出來工作嗎?”

“可能他出來了,我們沒看見嗎?”

“我們可真沒用啊,這麽多只眼睛看不見他。”

“也許,我們來晚了,他已經離開了。”

“也許他沒從這裏出來,走了別的路口。”

幾個人只得悻悻然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