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喻黎沉默半晌,不太贊成地問道:“我們不自由便要剝奪它的自由嗎?”

陳修遠問。

“當然不對,我們和每個生物之間都是平等的關系,剝奪其他生物自由的權利當然不對,若是我想留你到鬼界陪我,然後把你殺了,讓你生怨,不得輪回,你覺得這樣對嗎?”

“你會嗎?”陳修遠沒有回答,而是如此問道。

少年的黑眸直勾勾地望着她,喻黎心頭一動,如山谷中忽而至下的瀑布,震驚又突然,她緩了一下心跳,才回:“不會。”

“自然不會。”喻黎又重複一遍。

“所以,你以後也不能有這種變态的想法。”

陳修遠忽而靠近她,直至喻黎能聞到他身上獨屬于生魂的獨特味道,才停下,望着她的眼睛,聲音輕而低地問道:“小紅鬼,你憑什麽你管我?”

喻黎能聽到屬于人的心跳聲,不屬于她的,而是陳修遠的,她才有種兩個人并非一類人的感覺。

“誰要管你?”喻黎躲開他八丈遠,飄到窗戶開扇,魂體懸浮在黑夜中,一邊說道:“走了,想見我念我的名字。”

風鈴聲響,喻黎如一陣風飄散在黑夜中,從而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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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黎最近時常能聽到陳修遠喊她的名字。

有時是白日補覺時,腦海中忽而響起一個聲音,“喻黎。”

喻黎瞬間驚醒,睡意全都消散,她恨不得現在就去人間将息蘭鈴給搶回來,惱怒地問:“幹什麽?”

陳修遠愣了一下,聲音帶着不易察覺地笑,“想看你在幹什麽。”

喻黎是怎麽都沒想到陳修遠好奇心這麽重,她眯着眼,不帶好脾氣地回:“鬼白天能幹什麽?你們人晚上幹什麽?”

耳邊又傳來陳修遠的輕笑聲,聲音低啞地道:“原來你們鬼是白天睡覺的。”

他不在說話,本來就半夢半醒的喻黎又睡過去。

有時是晚上,在她工作的時候,耳邊會響起陳修遠的聲音,“喻黎。”

喻黎飄蕩在路上,顯然還不太适應耳邊突然竄出來的聲音,她吓了一跳,又想着自己是鬼怕什麽。

喻黎身後跟着一個老奶奶的魂魄,那老奶奶似乎察覺到她身體一顫,問道:“小姑娘,怎麽了?”

“沒事兒,我和朋友聊會天。”喻黎耐心地回。

又對着空氣問陳修遠,她知道神器只有她發出聲音對方才能聽到,“幹什麽?”

“我察覺到有惡鬼跟着我。”陳修遠的聲音很低,像飄過來的風。

“惡鬼?長什麽樣?”喻黎問道。

這幾十年,她已經很少見到惡鬼了,不由加快了送靈魂的腳步,問道。

“頭發散在前面,垂落到大腿,眼睛是空的,有個很深的大洞,指甲很長,仿佛能把我的心髒捅穿,身上全是血跡,不知道殺了幾個人了…”

“而且沒有腳,是飄着的…”

陳修遠聲音鎮定到他仿佛在說謊。

但喻黎知道,通靈者遇見鬼是常有的事兒。

“你先別慌,我去借個收惡鬼的器皿來。”

她将老者的靈魂送到冥界,火速趕到陳修遠的身邊。

喻黎動作很快,她怕陳修遠真的被那惡鬼搞死,拿了器皿就朝陳修遠的住處飄。

飄到他家的時候,陳修遠正好端端的坐在窗臺上看那息蘭鈴。

息蘭鈴好像剛剛熄滅,仿佛上一秒還閃動着她為他奔走的畫面。

“惡鬼呢?”喻黎環視了一周之後,問道。

她身為鬼差,對惡鬼的感知是極其敏銳的,加上它手中的器皿也散發着光亮,因此,喻黎可以确定,陳修遠家中真的藏着惡鬼,只是現在不知道去哪裏了。

“我把它趕走了。”陳修遠轉了個身,面對喻黎,看着她的眼睛,回答。

“你…?”喻黎不太相信地問,視線從搜索惡鬼而轉到陳修遠身上,猛然瞧見他脖子上被惡鬼掐紅的傷處,轉了話頭,“你受傷了?”

正常的鬼是不能觸碰到人類的,但惡鬼不同,他們本身就對這個世界的某個人或某件事抱有強烈的惡意,從而被留在人間,不入輪回。

因此,她們是具有可以傷害人類的能力的。

這也是鬼差的工作之一,将惡鬼抓住而後消滅魂飛魄散。

但喻黎并不管這些,她的工作只是招魂人,為正常死去的靈魂引路。

喻黎的指尖觸碰陳修遠的傷處,透明的指尖卻從傷口處穿過,未曾碰到。

陳修遠卻感覺到了她微涼的指尖觸碰到了那泛紅的皮膚上,灼痛的傷處像是被人抹了冰涼的藥膏,很舒服。

之前殘存在體內的破壞欲也因她的觸碰而有所緩解。

他忍不住的抓住那只朝他脖子上伸過來的手,卻發現自己抓了個空。

她并非肉體凡胎,只是靈魂,并不能被捕捉到。

陳修遠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能感覺到她的體溫。

不太正常。

可是,他本來與那些普通人也不一樣。

或許是息蘭鈴這個神物的作用,讓他能感受到與他相連的小紅鬼的觸碰。

“你能摸到我的溫度嗎?”陳修遠垂落胳膊,問道。

喻黎搖了搖頭,不理解他為什麽會這麽問,不過他好像一直對鬼的日常生活很感興趣,于是,她回答道:“不能啊,我不可能碰到你的,自然也感覺不到你的體溫。”

陳修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道:“你想要重新變回人嗎?”

“我不可能進入輪回了,我只能留在冥界當鬼差。”喻黎不帶感情地回答道。

她早就接受了冥界對于她的審判,即使是得知消息的那刻,她的情緒也沒有太大的波動,平靜地接受了她的未來。

“那你想嗎?”陳修遠又問。

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格外執着。

但喻黎并不想回答這種沒有可能性的問題,于是轉移了話題,“你脖子上的傷,需不需要塗點兒藥膏?”

陳修遠摸了摸脖子,紅痕被他的手指觸碰,并無任何不适,和她剛剛觸碰的感覺完全不同。

他看向她,“不用。”

喻黎有些懷疑地望向陳修遠,仿佛再說,真的不用嗎?你自己的身體你自己沒點兒數嗎?本來就沒兩三年可活了,這不更加快了你死亡的速度嗎?

“那惡鬼是怎麽走的?”喻黎又覺得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願意咋樣就咋樣,她沒必要管這麽多,于是又問回惡鬼。

“她掐不死我,就氣走了。”陳修遠回答。

喻黎驚訝地挑眉,“你逗我玩呢?”

“真的。”陳修遠一臉認真地看着她回答。

“我從小身體不好,又能看到鬼魂,但身體裏好像又有其他東西,導致她們懼怕,想将我弄死時,那東西就會進行阻止,從而我一直活到了現在。”陳修遠說得一板一眼,仿佛若有其事。

喻黎點了點頭,“好吧。”

莫名有點兒相信了這種說辭。

他說不準是哪位上仙來歷劫有神仙相助也說不準呢。

“既然你平安無事,那我走了,我今天還有兩個魂等着我招呢。”喻黎說着便要飛出窗外。

她還是要做個勤勤懇懇地打工人的,不能因為冥王已經給了她想要的息蘭鈴就開始擺爛。

陳修遠忽而心底裏湧起一陣莫名的情感,從心底湧到喉嚨,他不知怎得忽而開口,“你陪着我去買藥吧?”

“嗯?”已經飄到窗口的喻黎疑惑,“你不是不上藥?”

“脖子疼。”陳修遠簡短地回了一句。

“我怕惡鬼會跟來。”他又補了一句。

“你不是身體有東西,可以幫你對抗惡鬼?”

喻黎并非故意怼他,而是他剛剛說過地話,她很難這麽快就忘記。

“不是一直有用,會受傷。”陳修遠又仰了一下脖子,紅痕在她眼睛可視之處,更加明顯。

“好吧。”

喻黎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但沒有細想,她跟着陳修遠出了門,去小區附近的藥店去買藥。

夜晚的道路很安靜,昏黃的路燈從頭頂上投射出淡黃色的燈光暈圈,陳修遠與喻黎并肩站着朝前走,陳修遠開口問道:“你會害怕燈光嗎?”

“不會。”喻黎搖了搖頭。

“做鬼會比做人開心嗎?”陳修遠又問。

他問題問得有些沒頭沒尾的,但喻黎覺得她若說出做鬼開心這種話,陳修遠大概真的會選擇做鬼。

畢竟他對死亡毫不懼怕,也不怕她這只小紅鬼。

“都有開心和不開心的時候。”喻黎回答。

“做鬼也并非事事順心,鬼界有許多規則秩序,且吃不到各種食物,穿不了漂亮衣裳,無法見到陽光,但是像我們小鬼,來去自由,想去哪就飄過去了,速度變快了,倒也有了幾分自由,不會害怕死亡,也不會擔心和自己有關系的人離開,社交圈十分穩定。”喻黎想了想回答。

“但除了那種十惡不赦的鬼需要留在冥界受盡折磨,正常死去的人類,都會進入輪回,重新做人的。”喻黎又道。

“所以,你不要想着快點兒變鬼哦,即使變了鬼,也要飲過孟婆湯,重新入輪回做人。”喻黎又道。

說着說着,藥店已經近在眼前。

在藥店門口,陳修遠進去買了瓶雲南白藥,又重新出來了。

他坐在店外門口的階梯上,将藥敷到紅痕上,藥膏的溫度還是和喻黎剛剛觸摸無法相比較,她的手指更涼也更軟,雖和藥膏的作用不同,但卻能緩解他的痛。

他随意在脖子上抹了抹,白色的藥膏将那紅痕遮住後,又擰上蓋子,放到了上衣口袋。

“我走了?”喻黎見他行雲流水地動作,想着自己仍有公務在身,于是問道。

“嗯。”陳修遠點了點頭。

喻黎剛要飄走,就見陳修遠起身往旁邊一倒,差點兒摔倒。

她伸手去扶,手指仍舊穿過了他的肩膀,沒有扶住。

但陳修遠也憑着自己的平衡性站好了。

“無事。”陳修遠沒等喻黎問,徑直地回。

“我送你回去?”喻黎又開始放心不下他,覺得他是個病號,身體本身也不好,又道。

“好。”陳修遠回答。

“你扶着我點兒,我頭有些暈。”陳修遠看着旁邊飄着的喻黎,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