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會賓樓裏心思各異 名利場上口是心非
時光瞬息,轉眼到了前往會賓樓赴宴的日子。這一日天高雲淡,長安大街車馬絡繹,原本寬敞可容下兩輛馬車并行的街道,今日卻擁堵不堪。
車夫老鄭時不時拉緊馬缰繩,馬車走走停停,令他煩躁不已,一副悔之晚矣模樣。
“哎喲,今日這是怎地了,早知如此水洩不通我便繞路去了,如今這是進進不得,退退不成!”
程煜之也覺十分稀奇,心道難不成今日是哪位王公貴族出行避路?他勸慰老鄭幾句,稍等片刻馬車仍是紋絲未動,撩開車簾一看,只見前前後後都是車馬行人,路上烏壓壓的一片。
車裏悶熱,再拐兩個路口便是會賓樓,程煜之不願再等,索性下了馬車,與老鄭打個招呼,打算徒步而行。
烈日當空,燥熱無風,沒走幾步,程煜之便感覺汗流浃背。
他見同路行人三個一群兩個一夥興沖沖往前疾行,那興頭竟比那日陽還要火熱三分,不禁好奇攔住一人,拱手道:“這位兄臺,敢問今日京裏是有何事發生?怎地擁擠成這樣?”
那人趕忙還禮,興高采烈道:“公子不知嗎?杏雲樓新來了位花魁娘子,今日開門見客,大夥都急着去一睹真容吶!”言罷忙又拱拱手,急吼吼走了。
“杏雲樓。。”程煜之喃喃出神,一瞬只覺周遭車馬人聲如洪水卷過,之後一切歸于寂靜。
花魁。。會是她嗎?可時日尚早,怎麽會?
一腔悲涼在心底炸裂開來,他全身不住顫抖,銀牙咬緊下唇,只覺一陣血腥氣在口中彌漫開來。
這陌生又熟悉的氣息敲開遙遠的記憶之門,曾經的溫柔缱绻,不過僞裝的尖刀,刺在胸口,痛徹心扉。點點猩紅滴落白雪之上,如妖冶之花綻放開來,最終連成大片猩紅暈染視野。
一聲馬嘶響徹雲霄,程煜之猛地回過神,見身後一片陰影迅疾籠來,耳畔馬蹄聲雜亂,馬的鼻息好似近在咫尺。
他心若死灰,苦笑一聲,幹脆将眼一閉,聽天由命。
哪知千鈞一發之際,一股大力襲來,将他推到路邊,躲過骠馬鐵蹄,原來竟是個過路人見義勇為。
程煜之嘆息一聲,忙道了謝,繼續前行。路過杏雲樓,擡眸看那盈門車馬,仰首望那巍峨樓宇,一瞬恍若隔世。
——
會賓樓。今日翰林院大手筆包下酒樓三層宴請學子,此時老板夥計齊齊侯在門外笑臉相迎,畢恭畢敬好不客氣。
畢竟不出意外,今日赴宴之人明日不是翰林大儒,便是朝廷命官,甚至中樞大員,位高權重貴不可攀,巴結不上更加得罪不起,伺候好了常來捧場才是正道。
程煜之由店小二引至三樓,樓上三房雅間本由門扇相隔,今日特地将門扇全部卸去,三間變為一間,寬敞明亮自不必說。
雅間擺有兩桌酒席,翰林院學士謬大人與成功留館升為侍讀學士的齊修撰,還有升為侍講的魯編修坐在外手的主桌,身邊還有三個分別升任編修和檢讨的庶吉士。
裏手桌前坐着四人,除了留館成功的王校斌外,其餘幾個毫無懸念都是即将散館的翰林。
翰林們留館考核有留有散,留下的喜不自勝,即将散去的愁眉苦臉。
大家各懷心事,自然便分了桌。程煜之與衆人寒暄一番後,舉目四顧,便往裏桌去。
四人見他來了,趕緊起身相迎,王校斌和邱文成一個起身為他拉凳子,一個為他斟茶倒水。兩人與程煜之性情相投,三年裏朝夕相處,交情莫逆。另兩人不甚相熟,交情泛泛。
王校斌成功留館,即将升任編修一職,邱文成和程煜之同病相憐,都将散館,前路茫茫,未知福禍。
“程兄!”王校斌拿胳膊杵了下程煜之,擠眉弄眼道:“哎呀,你可真是大将督後陣,怎麽才來!”
程煜之見他今日神采飛揚,眼角眉梢透着喜氣,轉頭看見一臉鹹菜色的邱文成,本就耷拉的八字眉都快宗到一塊去,對比鮮明,不由失笑。
“哎呀,邱兄,你別愁眉苦臉了,你看程兄,與你一般境況,哪像你這般郁郁寡歡!果然境界不同,境界不同!”王校斌快人快語,嘴上沒個把門的。
邱文成喝口悶茶,瞟了眼王校斌,“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程兄高堂乃工部侍郎,身居廟堂,門路甚廣,我等怎可與之相比?你若如我境況,看你還笑得出?”
桌上另兩人贊同的點點頭,齊齊嘆了口氣。
程煜之苦笑一聲,只覺好似一片烏雲壓在頭頂,氣氛沉悶,心中暗暗有些後悔今日來此赴宴。
“英雄豪傑,豈可一考定終身?又豈能一考定終身!”王校斌大手一揮,仿佛已參透人生。
“我不與你說,你快些與齊侍讀他們同桌去吧!”邱文成的八字眉動了動,最終還是無力的耷拉下去。
“哼!我豈是那等攀附權勢忘卻舊交的小人?!”王校斌自飲一杯悶酒,撇嘴道:“無趣無趣,早知如此,還不如不來,哪裏比得上去杏雲樓看那花魁來勁!”
邱文成心不在此,懶得搭理他,另兩人聞言則來了精神,纏着王校斌問那花魁之事。
王校斌清清嗓子,煞有其事道:“我也只知一二,聽聞那小娘子年方十六,祖籍金陵,娘家姓柳,閨名如眉,花名潇潇是也。”
“連人家閨名都知,這也叫略知一二?”邱文成瞥他一眼,無語搖頭。
程煜之聞他所言,暗道原來姓柳,看來并不是她。心中一瞬起伏,表面卻不顯。
“那花魁當真姓柳?”
王校斌當程煜之來了興趣,一臉壞笑道:“兄長感興趣?不如改天同去一睹風姿!”
“庸脂俗粉,你當程兄與你一般品味!”邱文成翻個白眼,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揶揄他的機會。
幾人鬥嘴正歡,忽見雅間門一開,老板夥計衆星捧月一般送進一人,衆人一看,竟是聶編修,他也留館成功,如今升為侍講。只見他身姿魁偉,春光滿面,本就俊朗的容貌今日更添風采。
主桌一衆人見他來,齊齊起身客套寒暄,齊侍讀見狀趕緊将位子讓出,拉他坐下。
“哎呀,齊兄擡愛,小弟怎敢逾坐兄長之位?”聶侍講假惺惺客套。
“你乃當朝驸馬,怎的不能!賢弟莫推,快快就坐。”齊侍讀笑呵呵把他按在座上,一衆人也跟着附和。
“你我同袍之誼,不講那些見外的話!”聶侍講邊說邊安穩坐下,一副泰然模樣。
王校斌見他們惺惺作态,一副憤世嫉俗模樣,“你們瞧,我就說那齊世韬是個勢力眼吧。堂堂狀元郎,語帶谄媚,真是斯文掃地。”
“那聶侍講本是探花,如今升了官,又尚了公主,正是春風得意,齊侍讀追捧也在情理之中。”邱文成搖頭嘆氣,仰頭又喝了一杯悶茶。
“哼,反正我就是瞧他不上,還不如我這二甲三十五名的進士有氣節!”王校斌鄙視之色溢于言表,言罷轉頭瞧了瞧默不作聲的程煜之,憤憤道:“若是程兄當年發揮正常,那狀元之位,哪有那齊世韬的份兒!再者說程兄這潘安顏宋玉貌,那聶玉郎又怎可相比!”
其餘幾人一聽,不由得好奇心起,湊在一處詢問起來。
“你們不是京城人氏,不曉得當初程兄的威名。”王校斌挽起袖口,拿根筷子敲了下茶盞,還欲再說卻被程煜之攔下。
“你們幾個,莫要聽他信口胡謅。”
“我哪裏胡謅,兄長不過長我三月,才華卻令我望塵莫及,當年我爹常常以程兄為榜樣,督促教訓我和弟弟們勤奮苦讀哩!為這,我可挨了不少罵呢!”
王校斌還欲再辯,忽聽雅間內響起一陣喧嘩。
“瑞王來了!瑞王殿下真的來了!”
程煜之心中一緊,見有人正扒着窗子探頭朝外張望,便也起身湊過去。
會賓樓門前,一駕四乘馬車正緩緩停下,那馬車甚是氣派,黑楠車駕絞紗窗,棗骝馬膘肥體壯。
“他來作甚?”程煜之滿腹狐疑。
邱文成湊在他耳邊道:“我早先聽魯編修說,瑞王要來為留館翰林慶賀,本以為只是戲言,沒想到卻是真的。”
程煜之臉色驟然一沉,眸中閃過冷光。“邱賢弟,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哎?”邱文成大惑不解,“程兄別走啊!”
此時此刻,雅間中衆人已紛紛起身,大開扇門聚在兩側喜迎貴客。程煜之見狀,低頭從人群後繞過,想從另一側樓梯下樓,溜之大吉。
誰知無巧不成書,程煜之這側下樓,另一側,只見一人身後跟着一名長随兩名侍衛,正款步上樓來。兩人相隔距離不遠,皆将對方看個清清楚楚。
程煜之見對面的中年人年約五旬,頭戴紫金冠,身着赤金流雲袍,腰系玉帶,足蹬皂錦靴。長眉鳳目,懸鼻闊口,粉面長須,眼中含笑,卻不怒自威,體态雍容,且貴氣通天。此人不是當今聖上的親叔叔瑞王,又是何人?
另一側,瑞王也在擡眼打量程煜之。只見他一襲素衫映春晖,身姿颀長似松柏,清俊面容淡若遠山,眉宇間卻光華逼人,眸中一池春水,卻遮蓋一片雲翳,雖是溫潤如玉的書生打扮,卻透出通身的潇灑氣度與淡淡疏離。
瑞王邊摩挲左手的白玉扳指,邊饒有興致的端詳程煜之。程煜之見狀趕緊收回目光,快步下樓而去。
“哎!程兄!程兄!”恰在此時,王校斌由樓上追下,一把抓住程煜之袖子。“兄長莫走啊!”
他這一陣大呼小叫霎時驚動在場衆人,謬大人見他手下翰林在瑞王面前大呼小叫,有失體統,丢臉至極,便朝王校斌與程煜之投去嗖嗖的眼刀子。
王校斌知自己失禮,急忙縮着脖子躲在程煜之身後。程煜之見此般情景,心知自己是走不成了,真是死的心都有。
且說一衆人衆星捧月般将瑞王迎進主桌正座,無不畢恭畢敬,仿似一衆小仙拜見玉皇大帝一般。
官大一級壓死人,況且他貴為皇親國戚,既是聖上最信任又仰仗的皇叔,又是手握實權的王爺,如今大駕光臨,霎時蓬荜生輝,謬大人及一衆翰林簡直受寵若驚,甚至銘感五內。
“莘莘學子,翰林英才,如今爾等同窗同袍,日後身居廟堂,同為國之棟梁,不論明日爾等身居何位,餘望爾等都能為聖上分憂解難,為民造福一方。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理應責無旁貸。”
瑞王鳳眸含笑,舉杯恭賀,一衆人等喜不自勝,紛紛舉杯逢迎。
之後店家陸續奉上各色海陸珍馐,衆人紛紛絞盡腦汁各找理由向瑞王敬酒,如此露臉機會你争我奪,自不必說。
與之相比,裏手桌上的五人就顯得安靜異常。邱文成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悶悶坐下,拿眼瞟了瞟王校斌,“你還不快去敬酒?你瞧齊侍讀,已經喝下三五杯了。”
王校斌一撇嘴,“你為何不去?瑞王來意明顯,人家是想充實幕僚。我呢就算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小點聲!”邱文成在桌下踢他一腳。“我留館不成,哪有臉去?”聽聞他言,另兩人也讪讪低頭。程煜之則默默喝酒,做壁花狀。
“謬大人,餘聽聞工部程侍郎的公子也在翰林院,程公子文采卓絕,才冠京城,不知今日可在此筵?”
瑞王一言,驚動四座,所有人俱是一愣。程煜之聞言,一顆心就是一沉。
謬大人臉色有些不自然,嗫嚅半晌道:“回王爺,程侍郎的公子名煜之,字燦德,今日,今日也在。”
“哦?是哪位?”瑞王興致勃勃。
“燦德,還不快來見過王爺!”謬大人急急回身提醒程煜之。王爺欽點,狀元郎都無此殊榮,如此露臉機會,還不抓住等什麽!
在衆人訝異的目光中,程煜之緩緩起身,離席幾步立定身姿,朝瑞王拱手一禮。“程煜之見過王爺。”
瑞王定睛一瞧,“原來是你?”他唇角上揚,緩緩道:“本王還記得三年前,你在瑞鶴樓內壁提的詩文,真真是海立雲垂,倜傥超群,确不愧是名冠京中的第一才子。”
瑞王語畢,四下一片寂靜。其間衆人有的心有不服,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尴尬不已。
程煜之聞言一怔,繼而淡然一笑,“王爺謬贊,學生當年年少輕狂,醉酒所做詩文,滿篇醉話不值一提。”
瑞王鳳眼微眯,“程公子過謙了,想必此次已通過考核,繼留翰林院了。”
此言一出,衆人臉上皆露尴尬,王校斌和邱文成齊齊吸口冷氣,替他捏一把汗,謬大人只覺顏面無光,暗暗替他臉紅,齊侍讀隐隐勾唇,靜觀好戲,其餘各人各懷心思,暫且不表。
不成想程煜之倒坦然一笑,“啓禀王爺,沒成。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令王爺失望了。”言罷,作揖施禮。
瑞王一臉詫異,還欲再說什麽,便被謬大人接過話茬岔開過去。程煜之見狀,便躬身施禮回歸原位。
落座後邱文成拍拍他背,聊表安慰。程煜之望着他那張八字眉鹹菜色的長臉,兀自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