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公子春夢了無痕 老朋友仕途生變數

夏日難得的涼風穿堂過室,吹得書房中珠簾叮當作響。程煜之合衣躺在卧榻之上,一張俊臉被窗外搖曳的竹影映得半明半暗。

翰林院的留館考核結果終于揭曉,他意料之中的落了榜,自己雖然松了口氣,卻氣得老爹好懸背過氣去,幾日都不與他說話,想起此事,程煜之心中難免糾結郁郁。

耳聽那清脆悅耳的珠簾聲響,他只覺淤塞煩悶的心緒漸漸舒緩,意識也跟着漸漸模糊起來。

鳥語啾啾,流水潺潺,程煜之猛地睜開雙眼,入目是一片綠草茵茵的坡地。此刻陽光正好,微風不燥,不遠處,小小茅檐,青青屋舍,一縷炊煙由煙囪冒出,雲煙袅袅,暈染碧空。

他提鼻聞那青草芬芳,一瞬只覺神清氣爽,不覺将塵世煩惱抛諸身後,起身朝那茅舍走去。行至近前,只見大門敞開,一股香氣撲鼻而來。

正納罕,忽聽裏面傳出一個姑娘的慵懶聲音打着呵欠道:“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程煜之聞言忍俊不禁,心道誰家的姑娘如此恣意,還真是有趣。正欲開口問詢,忽地餘光一瞥,瞧見遠處一道身影正由坡上往這邊來。

他心中一動,心道自己如此唐突站在一個姑娘門外,若是被人瞧見,豈不誤會?

思緒至此,趕緊閃身往屋後去,卻發現茅舍開有後窗,正好看清屋中狀況。只見一個女子正頭枕單臂躺在竹榻之上,翹着二郎腿,手執酒壺飲得自在。

程煜之見狀不由驚訝,暗道大清早便飲酒?這樣女子真真世間少見。

只見她優哉游哉好不快活,淺酌半晌忽地想起什麽,擱下酒壺,起身趿拉着鞋子來在竈臺前,蹲在竈坑邊拿根火箸扒拉起來。

片刻扒拉出個烤山芋,高興地伸出兩根水蔥似的手指,夾起輕輕一抛,再用手掌接住,捧在兩手之間來回掂掇。

女子起身倚靠窗邊,現出一張清麗側顏,程煜之這才發現,她身着一襲青色道袍,頂挽單髻,竟是個道士打扮。

偷看女子并非君子所為,他窘迫的低下頭不敢再看,卻還是忍不住朝她望去。只見她小心翼翼撥開山芋,吹幾下咬一口,臉上綻出滿意笑容。

程煜之不由看得呆了。

“小春,你這頑徒,又跑來這裏偷懶!”

一道洪亮聲音掠空而來,聲随影至,一個白袍道人邁步進了門。叫小春的女子吓了一跳,看清來人後急忙将山芋藏進袖籠裏,尴尬又恭敬的喊了聲師父。

“哼!你還知道我是你師父?!”白袍道人拉臉坐在窗邊杌凳上,只見他面似朝霞,目似閃電,鶴發松姿,精氣十足。

程煜之暗暗感嘆,這不知是哪個神仙洞府的老神仙,朝飲晨露夕食落英,集日月精華于一身,如此逍遙自在怎會不長命百歲?又想起世人争名奪利的庸碌一生,不禁好生羨慕。

“師父,您對徒兒愛護備至,徒兒對您畢恭畢敬,哪會不識師父呢?徒兒惟願師父椿齡無盡,長命百歲哇!”女子語帶嬌嗔,軟軟糯糯。

“你那師兄們每日精研術法,只有你不是貪玩便是耍滑。”白袍道人瞥見一旁酒壺,面沉似水道:“未經準許擅自離宮,還在這草廬中飲酒偷懶,你說該不該罰?”

小春耍賴,“那些術法小春早就爛熟于心了嘛,哪裏還用每日研習?至于酒嘛,那是徒兒特意為師父您老釀的青梅酒,想先嘗一嘗滋味如何,再去孝敬您老人家。。”

話未說完,只見白袍道人冷哼一聲,伸手朝小春身上推了一把,就聽小春哎呀一聲,身軀忽地變形,一個不穩栽倒在地。

“哎喲,師父,您老人家幹嘛打我!”

程煜之睜大眼睛一瞧,清晨熹微的晖光穿透她身軀,在地上灑下朦胧光影,她的身形逐漸透明起來,剛才藏在袖籠的山芋也咚地掉在地上,就連小春自己也吓了一跳。

只聽那白袍道人冷笑一聲,捋捋銀白胡須,眼底浮上一層幸災樂禍。

“這便是你精通的術法嗎?哼,為師說過多少回了,叫你切莫驕傲自滿,你雖已練成混元金魄,但仍學藝不精,出離肉體時間過長終是危險,剛才為師不過用了兩成力你便現了原型,若是使出五成力你登時便會魂飛魄散。還不快快随我回去!”

小春縮着脖子,鹌鹑似得聽師父訓話,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程煜之聞言大吃一驚,心道原來這女子只是魂魄出竅幻化的形态而已?真真乃世外高人也。見他兩人起身要走,他急忙探頭觀瞧,不料忽地踩斷腳下松枝,發出咔嚓一聲酥脆聲響。

眼見師徒二人聞聲朝後窗望來,程煜之一瞬吓得大驚失色。

——

微風拂過,吹散一簾幽夢。程煜之猛地醒轉過來,一時不知今夕何夕,坐在卧榻怔怔出神。正所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欲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恰時懷秀的聲音從院中傳來,伴随她的說笑聲,還有個溫潤男聲隐隐傳來。

程煜之大夢初醒,只覺身上黏膩,原來汗水早已浸透前胸後背,他褪下底衫搭在椅背,換了件衵衣,平複下如擂鼓般心緒,起身朝書房外迎去。

清寧院中綠樹成蔭,三個身影正穿過院中小徑往這邊來。打頭的是個端方青年,步伐穩健,身姿如松,細碎光影斑駁灑在他肩頭,朦胧夢幻。

懷秀跟在他身側,邊走邊說話,還時不時回頭與身後男子扮個鬼臉。她身後跟着個魁梧青年,身高八尺,膀闊腰圓,邊走邊咧嘴大笑。

程煜之見是宋家兄弟來了,忙緊走幾步迎上前去。

“煜哥兒!”延平遠遠朝他招手,打頭的延慶笑盈盈,抱拳拱手道:“燦德賢弟,近來可好!”

程煜之朝延慶回禮,“不知兄長大駕光臨,小弟有失遠迎。”

“哎,都是自己人,說話還文绉绉的,聽得我肉麻!”延平朝程煜之和自己大哥撇撇嘴,嘲笑他們讀書人酸文假醋。

程煜之一笑,“你還敢說,你是怎麽進來的,讓我爹見着了又訓你。”

延平氣焰驟然陡降,面露囧色嗫嚅道:“程老伯不在,我在街上瞧見他轎子出了門才進來的。伯父也真是,怎麽記死仇的,哪裏是大人有大量。”

懷秀聞言白他一眼,“你敢說我爹爹閑話?!看我打你!”

延平臉一紅,“我哪有。”

懷秀不理他,轉臉朝程煜之顯擺道:“哥哥,慶哥哥誇我學問進步了呢!”

“哦?背個詩詞便如此不可一世?”程煜之不留情面評判道。

懷秀負氣撅嘴,“既然哥哥這麽瞧不上我,我走好了!”言罷轉身便走。

延平見狀趕緊上前拉她,“哎哎,你別走啊,煜哥兒此話不公,我就覺着懷秀妹子背得不錯,你們瞧,我都不會!”延平兩手一攤,逗得大夥忍不住笑。

程煜之聞言瞧着懷秀輕笑,“哥哥錯了,給你賠個不是。”言罷一揖到底,惹得懷秀面似晚霞,害羞不已。

午後暑熱漸退,微風習習,幾個人幹脆在廊前坐了,納涼正好。宋家兄弟的父親乃禮部侍郎宋轶,他是程天朗的昔日同窗,兩家私交甚好,從前又住街前街後,兩家子女從小一起長大,可謂青梅竹馬。

丫鬟端來冰糖雪梨水,延平仰脖幹了一杯後擦擦嘴,朝程煜之道:“對了煜哥兒,聽說翰林院放榜了?你留館成了麽?”

懷秀一聽登時變顏變色,朝着延平使勁兒眨巴眼睛。卻見程煜之淡定一笑,“我學問不精,沒成。”

這結果絕對出乎意料之外,聽聞此言,宋家兄弟臉色皆變,只聽延慶道:“官家事多,愚兄好久沒來拜訪賢弟,聽說翰林院留館考核結果出來,特來拜訪,可,可怎會沒成?”

程煜之苦澀一笑,“時也運也命也。”言罷岔開話題,“兄長近來如何?伯父伯母身體還硬朗否?嫂嫂與我那兩個侄兒可好?”

“多謝賢弟關心,家裏都好。”

言談至此,誰也沒有再說話,氣氛因此陷入尴尬。

懷秀氣呼呼瞪着延平,怪他問哥哥前怎麽不先跟自己通個氣,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氣得伸手去掐他胳臂。

“哎喲,你掐我作甚?”延平呲牙咧嘴捂住胳臂,“我大哥剛剛升任刑部主事,我以為煜哥兒也留館成了,還道是雙喜臨門。。我。。”

程煜之聞言,面露驚色。延慶面上現出一抹赧色,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

“承蒙尚書大人擡愛,那時恰逢餘大人丁憂歸鄉,愚兄受之慚愧。”延慶微微一笑,言語中頗有些命運使然之意味。

“原來如此。。”一抹晦暗遮蓋程煜之眼中微光,他蹙眉暗忖,即便那餘大人丁憂歸鄉職位空缺,可延慶明明任職戶部金部司郎中,與其八竿子打不着,為何卻偏偏去頂了餘大人的缺?

延平是個大直杠子,有話憋不住,望着程煜之錯愕神情,便搶先道:“上個月我大哥曾協助刑部破獲了一起監守自盜案,受到龐尚書賞識,順便向聖上提及此事,聖上很是高興,那時正逢餘大人丁憂歸鄉,龐尚書便順水推舟,禀明聖上刑部缺職,便由哥哥取而代之。”

程煜之點點頭,暗道那餘大人本比龐尚書年長幾歲,仗着年資歷老,頗有些倚老賣老之嫌,那龐尚書看他不爽久矣,借此機會将其眼中釘除去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前世裏餘大人是在任上功成而退,致仕歸鄉的,如今怎的生了變數?

瞧着志得意滿的延慶,程煜之暗暗感嘆物換星移,物是人非,似乎一切未變,一切又都變了。

“賢弟,既然你留館不成,可否願去刑部做個檢校,官階雖低,愚兄卻可操掌,起碼留在京城,日後升遷有望。”延慶朝程煜之抛出橄榄枝,誠意滿滿。

“哎?這個主意不錯!”延平一拍大腿,“煜哥兒,當務之急是找個留京的差事,之後再作打算,總比外放去那山高水遠之處強出百倍。”

懷秀聞言白他一眼,“兩位哥哥說正經事,你莫要插嘴。你一介武夫,懂什麽官場之事呢!”

延平不服,“哎,我雖不通文墨,可好歹也是個京軍西大營的坐營官,怎麽就不懂官場之事了?”還欲再說,卻被懷秀一個眼刀子射中,生生把話憋了回去。

程煜之苦澀一笑,讪讪道:“多謝兄長美意,家父這幾日也在為小弟多方奔走,容小弟思量些時日再答複兄長罷。”

延慶見他有些勉強,便也沒再堅持。延平見氣氛尴尬,一陣搜腸刮肚後拍手道:“對了,宣武門外新開間酒樓,招牌特色叫什麽八大碗還是十大碗的,後兒個我事不多,咱們去嘗嘗罷!”

程煜之聞言面露難色,“恐怕不成,後兒個翰林院特地在會賓樓辦個散館宴,咱們改日再去罷。”

延平無奈點頭,心道還散館宴,不就是散夥飯麽,讓這幫子文人墨客說得文绉绉。

幾人又閑聊幾句,延慶見程煜之興致不高,便拉着延平起身告辭。延平瞧着懷秀,張張嘴卻又不好說什麽,只得依依不舍的跟着走了。

來時延慶便已吩咐轎子先行回去,他的府宅在三條大街以外的觀音道,步行回去小半個時辰足夠了。

延平牽着馬陪大哥往回走,他尚未婚配,依舊與父母同住,平時各自公務繁忙,難得相見,今日便陪大哥走上一段路。

長日将盡,長椿大街上往來行人卻依然如織,茶館食肆生意興隆,陣陣鹵味香氣由街邊檔口傳出。

延平将馬缰繩交到哥哥手中,自己跑過去買了些茴香豆、肉鹵豆幹,還有剛出爐的蘿蔔糕,各自包了,分了沉甸甸三大份,兩份挂在馬鞍,一包遞給延慶。

“窦記的鹵味京城一絕,還有皖記的蘿蔔糕,哥哥帶回家去給嫂嫂和兩個小侄嘗嘗。”

延慶接過油紙包,又瞧了瞧他鞍上挂的,正色道:“你當真中意懷秀?”

延平見大哥如此開門見山,登時紅了臉,抓耳撓腮傻笑道:“我與她青梅竹馬,早已情根深種,這些年從未更改。”

延慶知弟弟脾性憨直,正色道:“那她對你如何?”

延平收住笑,一本正經回:“雖未正式問過,但我猜心意亦然。”

“如此肯定?”延慶忍不住笑他,“別忘了女人心海底針。”

“哥哥莫要拿我打趣,比起這個,我倒是十分擔心煜哥兒。”延平嘆口氣,悶悶将腳下一塊石礫踢開出去。

延慶瞧着那石礫滾了幾滾,沒入路邊雜草不見了蹤跡,心中一陣悵然。

“為兄也覺十分遺憾,但更多的卻是不解。”延慶語氣沉重,搖頭道:“他怎的與以往愈發不同了,就像換了個人。燦德天具夙慧,以他的才智,你我之流原本難以望其項背,卻不知怎地考成這樣?且他素日意氣風發,如今淩厲全無,怎的叫人看了不憂心?”

延慶言罷,忽然擡頭定定望向延平,直盯得他渾身不自在。

“大哥瞧我做甚?”

“難不成,真是三年前被你害得跌進水裏跌傻了不成?”

延平搖頭如晃鼓,“怎會如此?大,大哥不要胡亂猜測,他只是傷風了一回,又沒摔到腦袋,怎會傻了?”

“倒也是。”延慶擰眉搖頭,“回頭我抽空去趟靈濟宮,與那觀中道長請教一番,看看是否需要做場法事驅一驅。。”他邊喃喃自語邊朝前走去。

延平心裏不大舒坦,瞧着前路再拐個彎便到了哥哥府宅,便不再前行,與延慶打個招呼,翻身上馬,掉頭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