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公子外調離京城 衆親朋灑淚傷離別
闌風長雨,暮色昏沉,更添寒涼。
清寧院,程煜之伫立軒窗,聽着窗外蒙蒙細雨敲枝打葉之聲,望着牆角合歡樹下若隐若現的青衣女子,只覺心神恍惚,滿腔說不出的孤寂。
不知何時,院門處亮起一盞燈來,程煜之見狀,收起思緒退離窗邊,須臾,只見懷秀叩門進來,她發梢衣角濕漉漉,鞋襪也染上些許泥污,臉上籠着一層愁雲慘霧,竟與這天色一般無二。
“這般天氣,你怎地來了?”程煜之接過她手中燈籠,碰着她纖纖指尖,只覺一陣冰涼。
“哥哥明朝便要啓程,此去海州山高路遠,不知歸期,小妹不舍,能多見一面是一面。”懷秀眼圈紅紅,鼻音濃重。
程煜之被她說得心兒酸酸鼻子酸酸,拉她坐在榻上,強顏歡笑,輕聲安撫:“哥哥是去做官,怎地被你說的如此凄涼。”
“我與哥哥從小一起長大,這些年從未分離,哥哥此去千裏,還望多多保重!”懷秀哽咽不已,從袖中掏出一個藕色荷包,遞給程煜之。“這是我趕工繡的,哥哥莫要嫌棄,裏面是從靈濟宮求來的平安符,哥哥帶在身上,只願一路平安,前程似錦。”
程煜之接過細細一看,只見是一只如意荷包,正面繡的一只梅花鹿,反面是一只錦雞圖案,他瞧那針腳大大小小,疏疏密密,繡得也不甚相像,心底卻湧出一股暖泉。
他擡眸見她梨花帶雨模樣,輕笑道:“這麽些年也沒個長進,繡得還是那麽醜。。”話到此處,便再也說不下去,眼中酸澀,急忙轉頭望向別處。
“小妹,我走後,你要好好照顧祖母和爹娘,只要你們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懷秀聽他如此說,張了張嘴,話未出口,淚水卻先決堤。“哥哥放心,我們都要保重。”
“爹爹他,還在生我的氣麽?”想起得知消息後,老父那張因錯愕和憤怒漲紅了的長臉,程煜之不禁長嘆。
懷秀輕拭淚水,噘嘴道:“祖母和阿娘勸他無數遍,卻依舊耿耿于懷,爹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慢慢地便好了,哥哥無需挂心。”
“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在京外當差一樣是為國盡忠,為聖上效力,何必非要留在天子腳下。”程煜之無奈搖頭。
“哥哥明明可以留在京城為官,卻自求外放,此事不怪爹爹氣惱,小妹也氣惱非常,識你之人又哪個不覺意外?不過人各有志,哥哥一向慎重,做此決定也一定自有道理,小妹也只得支持大哥。”懷秀咬唇含淚,一副悲憤模樣。
程煜之聽她所言,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默然長嘆。
普然居,因為盧老太君患有寒痹之症,最怕這種濕寒天氣,卧房裏今日燃了炭爐,暖烘烘的,甚是舒坦。
老太君倚在榻上,笑盈盈望着面前丫鬟伺候王媽媽試衣,只是這笑意中卻滿含淡淡憂傷。
王媽媽着一身簇新的靛藍滾金絲雲紋對襟鶴袖,左看看又瞧瞧,歡喜非常。
“哎喲,老夫人,這,這,您還是留着自己穿吧,我哪有穿得出去的場合喲!”
盧老太君眼角眉梢滿是笑意,佯嗔道:“我老了,穿得機會不多,既然送予你,你收着便是,哪來那麽多客套。”
“是,是,那我就卻之不恭了。”王媽媽喜不自勝的脫下鶴袖,叫丫鬟折好送回自己房中。
窗外細雨蒙蒙,盧老太君靜聽落雨,半晌朝一旁吃茶的王媽媽道:“婉儀,咱們來京城有四十幾年了?”
王媽媽想了想,“到了中秋,就滿四十四年了。”
盧老太君眼中晶瑩,嘆道:“都這麽久了啊,也是,老太爺都仙逝二十載了,若不是還有你陪着我,恐怕鄉音都要忘了。”
王媽媽含笑颔首,亦嘆那年華易逝,歲月如梭。
“東西都準備妥當了?”
見王媽媽點頭稱是,盧老太君握住她手道:“婉儀啊,這些年我自覺待你還說得過去,卻唯有一事遺憾。”
王媽媽一怔,心知她意指何事,眼眶登時紅了,忙笑道:“姻緣一事自有天定,婉儀并不遺憾,況且老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也舍不得離開老夫人身邊吶。”
盧老太君亦紅了眼眶,拉她手道:“當初天朗是你一手帶大,後來煜兒和懷秀也是,你對他們來說,亦母亦祖,毫不誇大。如今煜兒就要遠赴海州上任,山高路遠,只有鳴兒一人跟随我實是放心不下,我年老多病,已是不中用了,你我相伴幾十載春秋,之間早已超越主仆,只剩姐妹情誼,其他人我信不過,所以只有辛苦你舟車勞頓,親自跟随前往,安置妥當後再折返回我身邊了。”
“老夫人!”王媽媽雙目含淚,忙不疊道:“老夫人千萬不要如此說,能得老夫人信任,是我前世修來福分,當年若不是您善心将我收留,我怕是早已成了孤魂野鬼。”
盧老太君瞧着她的臉,仿佛又見到了當年初見的情形。那年她芳齡一十五歲,剛剛訂了親,江門盧氏和湛州程氏,兩個名門望族的結合,即将成就一段佳話。
那一日,待字閨中的盧小姐随母親前去燒香還願,回程途中無意從轎中看見喧嚣街巷一隅,一個賣身葬父的少女一張明豔又倔強的臉龐。
她也曾見過不少賣身的少女,頭插稻草,神情沮喪,唯有那少女,頭上插着一株剛從路邊拔下的二月蘭,那一朵嬌嫩紫花映襯着她淚痕未幹卻目光堅定的臉龐,讓她想到曠野疾風中的灌木,冬日傲雪綻放的紅梅,縱使環境險惡,卻仍是不屈不撓。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麽妙不可言,那一日,孤苦無依的王婉儀稀裏糊塗成了盧府大小姐的丫鬟,不外乎一步登天。
一年後,盧小姐成婚,王婉儀便作為陪嫁丫鬟入了程府,之後程家大爺調任京中為官,王婉儀便也随着進了京,一晃幾十年過去,回首如夢。
第二日,驟雨停歇,天空依舊陰沉。兩輛青蓬馬車一前一後停在程府門前,管家程福吩咐車夫老黃和老鄭又細細檢查一遍轅駕轱辘,長路漫漫,總要反複查驗妥帖才會安心。
查驗完畢,他轉身來在鳴兒住處,見到十四歲的兒子,不禁感慨萬千。他今年五十有二,一個女兒早已許配人家,只剩膝下獨子鳴兒一個尚未成人。
面前小兒天真稚嫩,對外面世界充滿向往,小小雛鳥未經風雨,雖聰明伶俐,奈何此去山長水遠,實難一帆風順,程福別無他求,只求少爺能夠早日調回京中,小兒便也随之歸來,将來若能繼承自己衣缽,此生便也知足了。
清寧院書房,程煜之輕輕撫摸書案上歲月痕跡,又深深看了一眼書房陳設,便邁步出門,将房門輕輕帶上。
步履沉重,路過牆邊合歡樹時,只聽樹冠沙沙作響,他駐足觀瞧,只見那枝葉無風輕擺,好似在與他作別。
一瞬,程煜之眼眶泛紅,心道你知我要遠行嗎?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亦或,今生能否再見。
暫別了,我的故園,暫別了,這熟悉的一切,珍重。
跪別盧老太君與小盧氏後,程煜之來在父親的風琴院門前,只見大門緊閉,門檐兩只羽紗宮燈經過一夜風吹雨打,毫無生氣的垂着。
鳴兒欲上前敲門,程煜之朝他擺擺手,提袍親自上前叩門。等了約麽一炷香的功夫,仍不見來人開門。
懷秀沉不住氣,上前拍打院門,“爹爹!爹爹快開門呀!哥哥就要走啦!”
靜坐書房中的程天朗聞聲如坐針氈,他起身又坐下,坐下又起身,只覺心中翻江倒海,錐心刺骨,卻終是沒有邁出書房大門。
一同等在門外的盧老太君氣不過,龍頭拐杖在青石板地上敲得咚咚作響,淚眼婆娑的氣罵程天朗,又指着小盧氏道:“你去,給我把門叫開!若是再不開門,便去叫人把那門拆了!你的親兒子今日就要離家上任,此去經年,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你,你怎就如此狠心不與他作別!”言罷,不禁老淚縱橫。
小盧氏拭淚,挽袖就要上前,卻見程煜之擡手相攔,随後撩袍下跪,面朝風琴院大門三叩首,含淚跪別父親。此情此景,見者無不傷心落淚。
宋家兄弟兩個也來相送,延平自懷中取出個牛皮鞘套遞給程煜之,打開一看竟是把光可鑒人的匕首,那匕首鋒利無比,手柄上刻燦德二字,是延平親手為他所做的防身之物。程煜之胸口滾過熱浪,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行囊安置妥當後,三人分上兩輛馬車,之後又是一陣千叮咛萬囑咐,一聲馬鞭嘹亮,似是打在每個人心頭,随着馬踏車輪隆隆聲響,程府上下只覺胸中空空落落,養在府中二十多年的大公子,終是離開了,只剩下離別愁緒滿盈門。
眼見懷秀和延平追着馬車跑出老遠,程煜之終是狠心放下車幔,擡眼看見對面雀躍的鳴兒,只覺喉頭腫脹,眼眶酸澀,不敢再多想,遂靠在廂壁阖上雙眼。
馬車行駛在清晨的長椿大街上,一陣風将車幔吹開,陣陣嬉笑聲伴着絲竹弦樂由車窗灌入。
程煜之側目而視,見杏雲樓的金字招牌在陰霾天色下仍光彩熠熠,門前車馬絡繹不絕。遠望那巍峨樓宇上輕歌曼舞,依紅偎翠,男歡女愛,一瞬想起過往,不由怔怔出神。
不知何時,星點雨滴自蒼穹墜落,滴答打在車篷頂上,使人心緒更添哀傷。
馬車轉了個彎,朝着城門方向駛去,約麽半個時辰,車夫老黃忽地帶住缰繩,馬車堪堪停下來。
鳴兒自車窗探出頭去探看發生什麽事,王媽媽在後車也撩開車幔張望。只見一個蓑衣鬥笠随從打扮的人将馬車攔住,跟老黃說了些什麽,他便下車敲門道:“少爺,您的同窗邱公子、王公子前來相送。”
程煜之眨眨酸澀雙眼,命車夫将馬車停靠路邊,鳴兒下車撐起油傘,程煜之見兩輛馬車早已候在路邊,邱文成和王校斌兩個人各自撐傘站立一側,見他前來,急忙迎上前去。
“程兄!”王校斌大踏步上前,面露憂色抿唇拉住程煜之,“兄長今日離京,怎地都不通知小弟一聲?若不是我從邱兄那裏得知消息,豈不錯過與兄惜別?你我同窗三載,小弟還不值你一句話不成?”
面對王校斌咄咄問詢,程煜之凄然一笑,“愚兄只是不想你我兄弟傷別離,賢弟莫怪。”
“小弟哪是責怪,只是,只是不舍而已。”
邱文成在一旁睨一眼王校斌,嘆道:“你怎地如此聒噪,哎,程兄莫怪,小弟本不願告訴他,只是他三番兩次詢問吵得我頭大,這才。。千言萬語,多謝程兄提攜推薦,弟已收到刑部文書,不日便入刑部為檢校,程兄之恩,弟沒齒不忘。”
言罷,邱文成雙目泛淚深施一禮,程煜之急忙攙扶。
“哎呀,邱老二,都怪你,若不是你前次說若是不能留京為官,便會抱恨終身,程兄怎會忍痛割愛将留京機會讓予你!”王校斌憤憤不平。
眼見邱文成面浮窘色,程煜之忙解圍道:“王賢弟此言差矣,因緣際會也需随個人志向,人生苦短,兄志不在此,只想做一逍遙小吏,寄情山水度此餘生。如此順水人情,成人之美,邱賢弟無需言謝。”
“不,時下人心不古,兄臺此舉無疑再造,切勿輕描淡寫。”邱文成動容不已,兩撇八字眉抽了兩抽,一張鹹菜色長臉寫滿感恩。
程煜之搖搖頭,笑道:“邱賢弟,你遵循為官之道,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便是。”
“兄長之言,小弟謹記,兄長此去海州,家父已然多方打點,兄長只需坦然前往便是。”
程煜之一笑,默然應允,王校斌簡備酒水,三人在街頭一飲而下,灑淚分別。有道是故人折柳來相送,勸君更盡一杯酒,南下海州無故人。